第4章 苦痛

往日夜时,绣娘极爱看沈知奕留在家中的抄卷。

其上诗文读来如临其境,恍能亲见。

可惜有些字,绣娘不大能认得。

沈知奕曾答应她,会教她认字、写字。

绣娘欣喜,便殷切地盼着。

可近来沈知奕似乎疲倦的厉害。

想起昨夜,绣娘还是又默默拣起了绣针。

只今夜未绣多久,手中绣线一滞,竟扯不动了。

绣娘顺势瞧去,发现是绣线已用空。

她叹了声,只得默默将绣针收好。

看来,明日还需再去乡中一趟。

绣娘吹灭烛,躺到了榻上。

昏暗中,她默默注视着身前的背影。

雪色的里衣,是绣娘攒了许久的银钱,托人去镇上买来好布,她亲自为沈知奕裁的。

夫君一件,母亲一件。

绣娘就这般静静瞧了许久。

但与昨夜不同,她未再伸手过去。

只是转过身,沉沉睡去了。

*

翌日一早,绣娘起床时,身侧如常不见沈知奕的身影。

她默默理好床榻,一如既往为沈母端去饭菜,然后回房,拾掇起绣布。

昨日那小雀未来,绣娘搁在针线匣旁的黍粒有些干了。

想起沈知奕的叮嘱,她沉默片刻,终是又将那些干粮收好,带到了身上。

那雀儿很亲人,有时绣娘走在往返的路上,它便会落在绣娘肩头,叽叽喳喳地唱歌。

绣娘想,她偷偷地喂它些吃食,不被母亲看见便好。

乡中卖线的刘大娘平日要过午才会开铺。

将一切拾掇好后,绣娘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将绣好的几匹送过去。

背起编筐,快要至入林处时,她却总觉得有些异样。

比起以往,今日屋旁似乎格外的安静。

绣娘往树上瞧了瞧,日头阴翳,黑漆漆的,什么也没瞧到。

*

今日镇中颇为喧闹。

“听说镇里来了一位贵客,陈里正不敢怠慢。”

“快别说,我昨日恰巧撞见了!”

茶肆中,有两食客正絮絮聊着天。

其中一人唏嘘地道:“那公子气度非凡...瞧着似是上京来的人。”

另人惊愕,“上京来的?咱这镇子莫不是被什么大人物给盯上了!”

二人所在这间茶肆不远处,便是陈府。

彼时陈府门前人盛,家仆来往,忙得焦头烂额。

沈知奕坐在茶肆另一桌处,垂眸拾着竹简。

于他面前,正坐着一位姑娘。

小姑娘瞧着年岁不大,生得伶俐可爱,青丝绾作双髻,一身粉黛罗裙随动作轻晃着。

陈香茹眨着杏眸,靠在了沈知奕肩侧,“奕哥哥,你怎么瞧着一点都不好奇?”

她支颐坐起,一双眸晶亮亮的,“我昨日也瞧见那人了,但只瞧见个背影...他可高了!好似比奕哥哥还高呢。”

沈知奕是镇上有名的清隽书生,容貌自然没得挑剔。

若非被陈里正爱女陈香茹占着,平日乡塾课案侧,惯是会置着不少情信。

沈知奕却仅将竹简收入袖中,轻笑道:“是吗?那茹儿便去寻那人吧,上京来的,想必比我更能顾好茹儿。”

陈香茹急了,挥拳急急落在他胸膛,“你说什么话!我哪有那般意思?”

见她气得小脸都鼓起,一双眸也沁满了泪,沈知奕失笑,将人揽至怀中,轻声哄她,“不哭,我只是说笑。”

却又忽地定定道:“待我中举,我们便搬去京中成婚...定不会叫茹儿过得比现在差。”

陈香茹笑着吸了把泪,怨他,“奕哥哥突然提这事干嘛。”

沈知奕未答,只是将人揽紧了些,又吻了吻她的脸颊。

陈香茹有些羞,推了推他,“这还在外面呢...”

因这处离陈府近,所以陈香茹常与沈知奕在此温习课业。

有时二人闲谈过了时辰,陈香茹回府无需走太远,沈知奕也能放心。

这会儿二人未坐在肆内,而是坐到了肆外的露天小桌处,镇上行人虽大多都望向陈府,陈香茹却仍有些羞惧。

沈知奕挑眉,正欲低声打趣她,陈府门处却忽然静了下来。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方才还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府门,这会竟已让出宽宽一条行路。

陈里正一边躬身哈腰地朝身后看去,一边骂骂咧咧地将周遭人赶走。

陈香茹忙埋低了面,怕被父亲瞧见。

那边陈里正肥圆的身躯才离出府门些许距离,门坎处,便接踵而至一抹墨色衣袂。

一斜日照洒下,映在那处翻飞的袍角,隐隐现出其上绣着的纹理。

其为条四爪的蟒,色为暗金,鳞光熠熠,不怒自威。

沈知奕识得,那是正三品以上王爵才配着的蟒袍。

他心中涌起酸涩,想收回目光,但又无法克制地望去。

直至那人踏出府门,他才得已窥其全貌。

正如陈香茹所言,男人身量是极高的。

但那是与沈知奕截然不同的高。

只因光从身形便可得知,这人当是常年习武之人。

男人缓步而前,一手扶于腰侧佩剑处,朱红鞘,墨玉柄,依稀能瞧见抹金色的鱼符影。

他鸦发修长,仅以兽冠高绾,其下生得副玉面殷唇,一双丹凤眸微挑而凌厉,鼻虽高挺硬朗,却又隐隐透出许精致的女气。

若非知其为男儿,只怕那会是张女子见了,甚都要自愧弗如的容颜。

沈知奕望着,有些出神。

却瞧男人似同陈里正吩咐了什么,便抬眸,目光竟直直向自己投来。

沈知奕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男人目光极冷,一双眸微挑着,望向沈知奕时,唇角好似曳起抹笑意。

只是那笑中,却仿若掺了浓浓的厌恶...与不屑?

可待沈知奕回过神时,那人却早已收回了目光。

*

绣娘一如既往地踏上了前去乡中的路。

肩上编筐今日负的布匹不多,但绣娘总觉身子异常乏惫。

她强撑着走了约半程,便实在是受不住,去了旁的石墩歇息了片刻。

绣娘蹙眉,仔细算了算日子。

可距上次来癸水,似还不足半月久。

遂她摇摇头,只当是自己近来过分劳累。

等绣娘强撑着,抱着布匹送至最后一户人家手中时,刘大娘已经打着哈欠,拉开了铺张。

田叔这户同刘大娘互为邻里,平日待绣娘都极好。

这会刘大娘瞧她面色发白,有些担忧地劝道:“绣儿,若是身子累,歇几日晚些再送,也没事的。”

绣娘摇头,“没事的大娘,何况家中线也用尽了,正好一道买回去。”

刘大娘惊讶道:“半周前才来买的一批线,今儿就不够用了?”

她记得,半周前绣娘才从自己这背了足足大半筐的绣线回去,那份量,饶是镇上那绣坊也起码足用半月的。

绣娘有些拘谨,当是自己给刘大娘添了困扰,小声道:“...抱歉大娘,我夫君近来需交脩金,便用的勤了些。”

刘大娘忙解释,“大娘没怨你!”但听见绣娘又是为了她那夫君,面上却忍不住多了几分恼意。

“绣儿,难受时也当同你夫君说说,让他带你去医馆瞧瞧...总不能什么病都靠自己捱。”

刘大娘顿了顿,似还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绣娘仅垂眸,低低地应了声。

“讲实话,你当与你夫君多去去镇上...”

刘大娘替她拾着绣线,喃喃一句,未再多言。

沉默间,绣线又堆了半筐。

绣娘背起筐,身形有些摇晃,同刘大娘道谢后告了别。

归途的暮色如常。

绣娘慢慢地往前走,只是越走眼越花,腿越乏。

她想寻处石墩歇息片刻,可尚未寻到,便觉眼前一黑,失去了重心。

昏暗中,绣娘有些惶恐,她想努力支起身,但意识正在逐渐抽离。

意识涣散之际,一缕沉香悄然袭来。

绣娘只觉身子一轻,便落入个温热的怀抱里。

即便目不能视,她仍能真切地感受到,那定是副极宽阔的胸膛。

炽热...恍若当年夫君环抱着她,在院中秋千上摇曳时的温度。

可惜那处秋千早已拆落。

夫君也许久不肯再抱她。

绣娘睫羽轻颤,泪珠将坠未坠,唇间溢出一声梦呓般的低唤:"...夫君。"

旋即便陷入沉沉昏厥。

萧珏起身,将人横抱起。

怀中的女子一张脸极小,不及巴掌大,唇透着极淡的血色,几近透明。

她极瘦,这会靠在他臂弯,轻若只飘落的雀羽。

萧珏抬手拭去她眼角处的泪滴。

那滴泪极为灼人,可触及她面颊时,却又觉她体温低得人心惊。

他望着怀中女子的面庞,良久,才似责备般低叹了声,“...真笨。”

那语气中,分明又隐隐透着心疼。

*

绣娘好似在梦中。

她瞧见,已去世多年的药郎阿翁,此刻却握着自己的手,攥着温布,不厌其烦地为她拭着。

幼时她时常发热,药草不抵用,阿翁便会这般一遍遍替她拭着额头,四肢。

后来,阿翁日日.逼她饮药汤,将身体调理了过来,便鲜少再发热。

绣娘望着阿翁低垂的眼眸,心口酸涩。

她已许多年未曾哭过,哪怕再苦,再累。

可见到阿翁时,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她低低地唤:“...阿翁,阿翁。”

阿翁却依旧为她拭着手,一声也不肯应她。

绣娘止不住泪,弱弱地哭唤,“阿翁...阿翁,您理理我...”

阿翁拭着她手臂的那只手似是顿了下。

她一遍遍呢喃:“我想您,我想您...可为何您从不来梦中看我?”

恍惚间,阿翁好似抬起了头。

但隐隐绰绰,绣娘瞧不清。

榻边,萧珏将软布撂下,张了张口,未能出声。

于是绣娘便不再唤他,只小声地啜泣。

萧珏试着回想多年前,在药坊养伤时的日子。

他有些僵硬地学着那位阿翁的口吻,小心地哄她。

他唤:“鸾鸾…别哭,别哭。”

绣娘便当真止住了哭音。

天头已经黑了。

往日这时,绣娘本该背着沉甸甸的编筐,独自走回林中那间萧条的破屋。

但今日,她没能回去,却也没人来寻。

她发了热,额烫得惊人,身却又冷得似冰。

萧珏扫了眼地上的筐,里头装满了绣线,都快堆冒了尖。

瞧着,只怕比背它的人都沉。

他攥干湿布,将榻边那只手牵入掌心。

极小的手,如葱白,十指纤软,只偶有几处指腹结着痂,像是针眼。

绣娘手心很凉,萧珏便小心地为她捂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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