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水路难行,杨萝还是走了陆路南下。
孟离是个极其沉默寡言的人,你问十句都未必能得到一句回应,大部分时候都只是无言地驾车。
因为车轴断了,耽误了时辰,今夜杨萝和孟离没能赶到下一个城镇,只能露宿郊外。
孟离寻了些枯柴来烧火。
杨萝坐在树下,把手悬在火堆上暖暖。
“夜里风大,今夜我们俩在马车里挤一挤吧。”杨萝捡了支树枝拨了拨柴火堆,让火烧得旺一些。
孟离只道了一句:“不必。”
杨萝瞧她脸色硬邦邦的,看不清喜怒,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
“你是什么时候进童府的?”杨萝撑着下巴,随口问道。
孟离没有回答。
杨萝又问:“你在童府,一个月领多少月俸啊?”
孟离依然不说话。
杨萝叹了口气,“孟离,你不说话,我一个人憋着也很难受。”
孟离偏头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啧,真是不解风情啊,”杨萝搁下枯枝,抬头望着挂在树梢上的圆月,叹息道:“离开京城近十日,再有两三日脚程,便能到杭府了。”
杨萝习惯了自言自语,起身拍了拍斗篷,欲回马车上去。
远处掠来风声,杨萝停住脚步。
孟离眼神一变,手掌搭在剑柄上,孤身拦在杨萝身前。
杨萝围着斗篷,静静地站在孟离身后。
“嘿,今晚运气不错,竟然遇见两只大肥羊。”
“还是两个女人!”
“哈哈哈哈,看来咱们吉星高照,这用得上马车的人家可是富贵,这一单够咱们吃半个月的了吧?”
一群山匪估摸着有二三十人,举着大刀,迈着强劲的步伐朝杨萝二人围过来。
孟离抽出长剑,直直指向那个领头的山匪。
“止步。”孟离冷然道。
领头的山匪编着大长辫盘在头顶,留着络腮胡,肩上扛着把大刀,抬起下巴看人,哼道:“小妞儿还挺辣,拿着把剑就敢跟爷爷们对着干,也不怕伤到自个儿啊?”
络腮胡说完,一群山匪相继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就是啊,女孩子家家的舞刀弄枪,就别丢人现眼了!”
杨萝从孟离身后探出半个头,笑盈盈道:“几位大哥,我们不过是路过的,歇息一晚就走,还请大哥行个方便。”
络腮胡趾高气昂道:“这儿,是大爷的地盘,你们想在这里留宿,也不是不行,把这辆马车和值钱的东西留下,大爷可以考虑放你们一马!”
杨萝为难道:“这......我们自己的行囊也不多了,劳烦大哥宽恕一趟吧,我们是去杭府探亲的。”
络腮胡眼睛一亮,“去杭府探亲?杭府里可是遍地黄金,你们怕什么没钱,把东西交出来才能离开这里!”
杨萝犹豫道:“可是,我们身上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哥还是放我们过去吧。”
络腮胡拍了拍噌亮的大刀,发出争鸣之声,“大爷说过了,留下东西,不然,就留下你们的命来!”
杨萝吓得往后缩,“哎呀,孟离,你看他。”
孟离听着这娇弱无力的声音,全身上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络腮胡又往前走了几步,孟离再次出声道:“止步。”
络腮胡的眉心正正抵在孟离的剑尖,大笑道:“来啊,往大爷的脑袋里戳,能砍了大爷的脑袋,大爷我跪下叫你祖宗!”
孟离抬眸,眼底神情淡漠,如同高山冰雪般游离世外。
她一转手腕,一道剑痕从络腮胡的天灵盖直直延伸到下巴,刹那间鲜血淋漓。
络腮胡瞪大眼睛,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敛去,就直挺挺地朝后倒下去,后脑勺在地上砸出一个坑来,顿时失了呼吸。
杨萝轻啧一声。
这小护卫身手不错。
孟离露的这一手霎时镇住了一群山匪,山匪纷纷掏出大刀作防御状。
络腮胡身后的瘦高个儿伤心大喊道:“大哥!”
而后恨意冲天地盯着孟离,“你竟然敢杀了我大哥,我跟你拼了!”
孟离站在原地没动,一剑划破瘦高个儿的脖颈,一招毙命。
“大家冲啊,为大哥报仇!”
孟离一剑一个小山匪,将山匪逼得节节败退。
杨萝坐山观虎斗,斜倚在树干上。
孟离一脚将小山匪踹飞出去,落在杨萝的脚边。
小山匪爬起来,刀架在杨萝的脖子上,手掌不停颤抖,色厉内荏地威胁道:“别过来!”
杨萝目光无辜地望向孟离。
孟离眉头一皱,“放开。”
小山匪脸色煞白,比起杨萝,他似乎更像是那个被挟持的人。
杨萝叹了口气,“你怕什么呀?”
小山匪和杨萝一般高,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稚气未脱的模样。
“我,我才没有,没有怕呢!”小山匪咽了口唾沫,盯着孟离看,高声喊道:“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孟离停住脚步,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冷冷地回望小山匪。
“你别紧张,”杨萝真怕这孩子手抖,原本没事还得变得有事,慢慢安抚道:“你没有伤人,我可以放你走,就当今天晚上我们都没有见过你,可好?”
小山匪咬唇,“他们都死了,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杨萝挑眉,“你们这儿土匪窝人很多吗?”
小山匪倔强道:“和你什么关系!你锦衣玉食,怎么知道我们的苦?”
杨萝道:“你有什么苦,不妨说来我听听,或许我能帮得上你。”
小山匪脸上显出些许犹豫来,道:“你......真的能帮我吗?”
杨萝道:“是啊,你看我,不是很有钱吗?你缺什么,我都能办到,不是有句俗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小山匪剧烈地喘气,慢慢的把刀放下了,锵地一声掉在地上。
孟离一个箭步上前,一剑如长虹贯日直冲小山匪的天灵盖去!
小山匪瞪大眼睛,剑尖在他的瞳孔里无限放大,吓得他僵直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刹那间,一只苍白纤弱的手握住了孟离的手腕,轻飘飘却又如同重逾千斤,孟离竟然一时之间动弹不得,剑尖悬在小山匪头上半寸之上。
小山匪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孟离,得饶人处且饶人。”
孟离扭头去看杨萝。
杨萝缓缓松开手,朝她笑了笑。
孟离没有说话,眼里却掠过一丝暗芒。
杨萝暂时没有理会她的心思,走过去扶起小山匪,一不小心拂落了她的帽子,一头乌黑的秀发瞬间飘落。
杨萝有些意外,竟然是个女孩。
小山匪捂住头发往后退,神情惊恐地在杨萝和孟离之间来回扫视。
杨萝朝她伸手,语气缓和道:“你放心,我有几句话问你,问过了就放你走。”
小山匪没有靠近,道:“你问吧。”
杨萝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山匪抿唇道:“我叫戴春和,春和景明的春和。”
“春和景明,好名字,看来你也很有学问,怎么会做了山匪?”
戴春和道:“我爹原本是秀才,在村子里开私塾给孩子们启蒙,我也认得几个字。”
“至于做山匪,”戴春和苦笑,“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谁愿意落草为寇,与土匪为伍?”
杨萝皱眉,“你说你们活不下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戴春和道:“这十里八乡大多都已经十室九空,青壮年都落草为寇,我们也是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家里无地可种,也没有旁的营生可做,除了去做山匪,我们哪还有活路?”
杨萝道:“我听闻江南今年收成不好,许多人家都没有粮食过冬,这是真的?”
戴春和叹气道:“不是今年,是这六七年,江南赋税太高,许多农户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地,只能去租地主的地去种,交了赋税和佃租,手里没有多少余粮,只能饱一顿饥一顿地挨着。”
“今年天气太冷,庄稼冻死了不少,收成更差,庄户人家只能另寻出路,除了打家劫舍,没有别的办法。”
杨萝道:“你是秀才的女儿,既然已开私塾为生,为何也成了土匪?”
提起这件事情,戴春和也觉得难以启齿。
“我......农户人家没有钱,哪能供孩子读书?收不到束脩,自然也难以为继。”
“爹爹只能另外想法子赚钱,只是被他的朋友骗了,进了土匪窝去做账房先生,但是也能勉强糊口,养活我。”
戴春和情绪低落。
如果不是她这个累赘,也许她父亲早就脱离苦海了。
杨萝万万没想到,江南的情势比她现象的更严峻,甚至已经到了逼民为盗的地步。
为什么陈致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情?
陈致在隐瞒什么?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此事?
但此时杨萝没有办法分心去想其他事情,顺着戴春和的话问道:“那你父亲,如今还在那里?”
戴春和咬牙,眼底浮现出泪花,“没有,我爹已经死了。”
“我爹若还在,我哪里需要跟着他们出来冒险劫掠?”
戴春和被逼无奈,她父亲死了,她在寨子里无依无靠,只能跟着他们出来。
在寨子里,无所贡献的人没有食物,如果戴春和没有行动,只能饿死在那里。
“这是你第一次出来吧?”
戴春和说是,抬起下巴露出白皙的脖颈,视死如归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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