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挣扎起来,她声音嘶哑,发出些不像正常人的语调。
眼睛里恍然落下两行泪来。
十四转头,看了十三一眼。
十三和十四其实有自己的名字,一个叫江情一个叫江忆,是她们的娘起的,她们的娘名字叫江晚。
她们少时经常听到另一个女声“阿晚,阿晚”地叫。
妇人还是小姐的时候,和阿晚是好朋友。
她们一起长大,一个是备受宠爱的大户人家的小姐,一个是她的佣人。
“阿晚,我们出去玩吧。”
“小姐,你要读女则,你要温书。”
“我不想读。”
“那你把书给我,我帮你抄书。”
“阿晚,你为什么总是不理我。”
“小姐,你是主,我是仆,我们不应该走得太近。”
“阿晚,你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他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可以翻身的机会。”
“他不是好人,他要了你去,只会让你做个侍妾,还不如一辈子陪着我。”
“谁要陪着你,谁要看你那张又痴又傻,天真得让人恶心的脸。”
“……阿晚,那我求父亲,让你嫁给他,做个侧室。”
“阿晚,你不是要嫁人了吗?”
“我不走了。”
“阿晚,你怎么收养了两个孩子。”
后来小姐才知道,阿晚被人灌了药,这辈子都生不出自己的孩子,她逃不出去了。
江晚以前很爱读书,为人话少但机敏,她写出来的文章经常得到先生的称赞,所以小姐靠着她写的文章在城中一直被当成才女。
其实有才的是江晚。
江晚随小姐出嫁以后,整个人都变了,郁结于心一般,每日冷言冷语。
后来小姐怀了孕,她把小姐撞倒在地,小姐的第一个孩子没了。
江晚被关进柴房,小姐关了她一个月,每天只给点剩菜剩饭,她撞出门去要求救,正好撞到老爷身上。
老爷捏住江晚的小脸,左右打量了一下,手指顺着江晚高高的鼻梁往下滑,落在她的唇珠上。
江晚挣扎不动,她的呼救声都很微弱,她喊:“茕茕,茕茕。”
茕茕是小姐的名字。
茕茕赶来的时候,阿晚已经死了。
老爷正盯着角落里的十三,茕茕急忙冲上去,给了十三一巴掌。
“娼妇生的小贱种,下贱东西,打死也不为过。”
茕茕大口地呼吸,她吸气,再呼气。
她的声音尖利起来,像是恨急了,要立刻将这两个余孽千刀万剐。
“来人,把她俩拖出去,拖去绣鸢楼,签字画押,再也不许回来。”
老爷还想拦,看到她愤怒的样子,搓了搓手指,有点惋惜似的,长舒了一口气。
江情和江忆被拖走了,那年她们俩八岁。
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娘死了,有一个很坏的女人,把她们丢去了青楼。
绣鸢楼遍布大江南北,是景朝最大的青楼,管理严格,十三岁之前不接客。
茕茕想,她的孩子没有了,都是江晚害的,她要让江晚的孩子也受苦。
她这辈子也不会原谅江晚。
她想起江晚撞自己时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情,似乎像少年时代一样高昂着头颅,骄傲地像一只孔雀。仿佛在对她说:“我没有的,你也别想有。”
……
后来老爷娶了很多房妾室,可是管家的权利在她手上,别的女人肚子里再也没生出过孩子。
妇人又怀孕了。
可是茕茕其实有点想江晚了。
妇人慢慢地躺在地上不动了。
她的手里抓着另一只耳环,薄薄的流苏,纤细易折,被修饰之后,很快就散了。
十三走过去,捡起那对耳环,轻蔑道:“你不配拿她的东西。”
十三很轻飘飘地就从她的手里把耳环拿走了,她没有力量去挽留。
十三笑了,她仔细地把耳环包好,放在怀里。
十四问:“那孩子怎么样了?”
“杀了啊。”
十四说:“别开玩笑。”
“不然你去看看,隔壁的笼子是不是空的?”
“你把她放了?”
十三掏掏耳朵,晃晃辫子,做贼心虚一般:“谁放谁小狗。”
“小狗叫谁?”
“切,小狗叫你呗!”
十四捂着嘴笑了,一边笑一边往帐篷外面走,嘴里说:“小狗走吧,我们还要去给小白送行呢。”
“哎?喂!你又逗我!你怎么这么喜欢逗别人啊?!”
“那首歌不是唱的好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小白,你就这么走了,我会想你的。”
萧木白皱着眉把慕然的头推远,从慕然带过来的一堆鸡零狗碎里拾出几样轻便易带的,比如银票和银票,然后剩下的原封不动丢回去,嫌弃道:“怎么还有女装,怎么还有烧饼?!”
慕然大哭:“你懂不懂老父亲的心啊!就你这种小蠢货德行的,出门没三步就被别人把裤衩骗光了,你还不带点吃的,你又不会做饭,你是想饿死在半路吗,别我还没死你先死了啊!”
萧木白捏住慕然的嘴,“你闭嘴吧,你怎么比我还能啰嗦。”他一眼瞪过去,把前来送行的十三和十四吓得一激灵。
他勾勾手指,对着十三和十四说:“你们两个,过来。”
刚刚还很厉害的两个人像小鸡仔一样走过去了。
“知道我要说什么吗?”萧木白抱着胳膊。
十三说:“知道,每月十五盯着他吃药,别让他死了。”
“还有呢?”萧木白继续问。
“还有,砍人的时候话少一点不要总是和对手聊天,不要轻敌不要心软。”
“你呢?”萧木白看向十四。
十四抬起头,还是话不多,墨色短发衬得整个人有几分温柔,她走过去抱了抱萧木白:“我会想你的。”
“乖孩子。”萧木白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牵起手边的毛驴,挥了挥手。
慕然叼着根茅草,任由黄土漫天,风沙把他的白色袍子染上一层脏脏的尘土,他一直盯着毛驴上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然后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十四:?
“老子终于自由了。”慕然说着,伸了个懒腰,他用发带绑了一个松散的马尾,又一声口哨喊来匹通体洁白的骏马,脚上一蹬,就踩了上去。
他把萧木白丢给他的包裹往马背上一丢,夹着马扬长而去。
“他去哪?”十四问。
“你说呢。”十三翻了个白眼。
“哦。”十四恍然大悟。
高郁之嘴上起了个巨大的燎泡。
太医往他腿上扎针,一边扎一边叹气。
高郁之捂着眼睛,手支在桌子上:“我说,你扎就扎了,叹什么气啊?”
“大人,爱惜自己啊。”
高郁之把手上的书放下,刻薄道:“你都半截入土的人了,先爱惜爱惜你自己吧,烦不烦。”
他敲了敲马车边,车窗立刻被打开,高郁之问:“最近有没有人拿着我的手信去军中。”
“貌似没有。”
“再去问一遍,问清楚。”
他靠在软榻上,即使是随意靠着,也让人感觉放松不下来,端着幅仪态似的,拒人千里之外。
装倒是很会装。
太医心想。
他摸着小胡子打听道:“大人今年也二十有六了,怎么还没个体己的姑娘在身旁照顾?”
高郁之一抬眼皮,看太医一眼:“你没听说过?”
“啊?”太医摸了摸额头上的汗,“听说过什么?”
他心想坏了,怎么忘了这一茬了。
世家大族哪个敢把女儿嫁给他,克父克母的命格,能止小儿夜啼的名号。只是因为高郁之这两天太累太随和,他一时居然抛之脑后了。
“不过……”高郁之碾起一缕头发,来回把玩起来,“我家中还真有人。”
他笑了起来,心眼坏得很,存心要捉弄人似的,慢悠悠道:“只是好久没见了,我都快把他忘了。”
太医想掀开帘子下车。
“你别走啊,不是要听吗?”
太医苦哈哈地赔笑:“这,这大家都不知道的事儿,我……我能知道吗?”
高郁之吹了吹手上不存在的灰,又睨他一眼:“大不了你就去死呗,我给你留个全尸。”
太医默默地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
马车车窗又被敲响了,高郁之推开窗,外面的士兵沉声问:“大人,要横着切还是竖着切?”
太医抱住头开始求饶。
高郁之蓦地笑了:“行了,别逗他了,什么事?”
士兵低下头,很恭敬地呈上一封厚厚的信:“大人,刚刚来的信,云江有一女子声称是您的……内人,拿着您的手信进了城,现在在杨大人府上住着。”
“那就对了,这是他送过来的吗?”高郁之拿过这封信,随便从太医的小药盒里拿出一把刀,划开信封。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滑落下一块已经硬了的烧饼。
那烧饼当啷一声落在车上,滚了两圈,撞到太医脚边。
“这……这是您内人亲手做的烧饼吗?”
高郁之笑了:“不是,他不会做饭,他是在跟我说,他吃了一路烧饼,委屈坏了,冲我撒娇呢。”
高郁之托着腮,垂下点视线,调笑地看着缩在地上手里捧着烧饼的太医,嘴里一点歉意都没有地致歉:“内子被我娇纵惯了,大人别见怪。”
他拿起那块烧饼,细致地用布包好。
“许久不见了,我真是想得紧,内子弱不禁风,又有病在身,楚楚可怜,奔波劳累,真是委屈了他。”
高郁之又笑了一下,眉眼间都盈满笑意:“幸好马上就能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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