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相何再见到林宗离时，是半个月后。
万象寺山脚下供奉伽喜的古祠，伽喜——此地人信奉的土地神，传说中是月祐古国的王子，在外出时看到干旱景象，为穷苦的百姓落泪，眼泪流入干涸的地面、生出青色的小麦。百姓因此供奉他，相信他能保佑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后世逐渐演化为土地神。
但近些年已逐渐被信众遗忘、香火减少，山顶的万象寺香烟弥漫，山脚的古祠却已有些破败。房上的瓦片缝隙里长出野草、院中的井边生起青苔。
黄昏的日光被飘渺的香雾晕染，稀释成一片不详的血色，林宗离站在其中，穿着空青色的长袍，长发用井天色的碧玉簪在头顶束成发髻，羊脂白玉般的一张脸全部露出，越发显得小而天真，有几分不似人的神性。
他正垂眸注视着跪在自己眼前的人，半晌，抬起手来抚在她额前，低声说了些什么，于是那人哭得更大声，几乎要脱力倒在地上。
哭声中，林宗离忽然侧过头来，目光如出匣之剑，猛地刺向陆相何所立之地，陆相何此时才发现他眼尾多了一处弯月般的红印，像刺青、或是胎记，在这样的光照下几乎显现出一些妖冶的血腥气。
他看清陆相何，眼中的防备消退，甚至变得有些懒散，无所谓中又带着一点“你才来啊”的亲昵，淡淡扫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对身前的信众说了几句话，待她走进庙里，随意地冲陆相何招了招手。
他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还是那张他喜欢的脸，很平静温和的目光，似乎稍微瘦了一点，嘴唇有些泛白，但在他走近后林宗离有些嫌弃地向另一头微微偏了一下脑袋。
陆相何身上有一股新鲜的血腥气，应该被处理过，混着淡淡的药草味道，但仍然盖不过血的味道，显然伤得不轻。
陆相何察觉到他的不喜，很包容地笑了一下，解释道：“我送卢固言大人回青城书院的路上，太子不高兴，送了我一份礼物。”
卢固言——太子的老师，侍中，加虚职太子太师，三月份时曾与太子发生争执，因太子妄图成仙炼制金丹日日吞服，染上头痛顽疾，而方仙术士对此给出的方子是以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男童的心口血作药引，太子于是派人从各地农庄搜罗孩童。卢固言发现这事时，已死了近百人。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卢固言因此大病一场，好了以后便提出致仕。
卢固言幼时曾在青城书院读书，老家也在这边，获准后干脆回青城书院教书。陆相何本就兼着秘书少监的职务，于是趁机向皇帝请命由自己护送卢固言回青城书院，与其一同完成国史实录的修书。
这是个好机会，青城书院本就是顶尖读书人汇集的地方，掌文人论坛，陆相何若真想和太子打擂台，这里显然是个好突破口。
“哦，”林宗离挑眉看他，“届时自有大儒为你辩经。”
陆相何：“那你呢，怎么来这儿了？”
林宗离转头仰着山顶的万象寺，虽处低处，但目光像是在看自己的所属物：“改变了目标以后突然发现，这天下的百姓好多，靠之前的方法把这些人聚起来有些慢，所以我想也许需要一个新的东西、让他们自觉地归拢到我身边来。”
林宗离说着，笑起来：“信仰。”
“我将给他们一个信仰。”
“如今的朝廷施行重税，泰半，三分取其二，即田赋的税率就是百分之六十六，当即陛下喜好奢靡大修宫殿，更在田赋之外又加口赋和摇役。呵，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
“所以他们去那上面求什么，他们应该求今日落雨、让地里的种子发芽，明日没有虫灾、没有蝗虫来吃我的粮食，后日天晴，让人可以收割麦子。”
“他们应该跪在我的寺庙里，擦干净土地神的神像，祈求这个源自土地保护土地真正能看见他们的神明，怜悯、赐福，让农民可以活着、安全、填饱肚子、住在温暖的屋子里。”
“他们应该相信，土地神……会保护每一个依附这片土地生活的人。”
陆相何轻声道：“你怎么让他们相信？”
“啊……”林宗离拖长调子，“那当然是因为有……神迹。”
现今跪在神像前的那个女人两天前来朝拜，跪在神像前的姿态很虔诚，磕头、额头抵着地面久久没有起身。
林宗离站在一旁的阴影里悄然打量着她，看她衣领下露出的一小片淤痕，和袖口里藏着的新鲜伤口，他猜测她无声许下的心愿，然后派人去调查。
“今天清晨，她的丈夫死了，从悬崖上摔下去，意外坠崖。”林宗离看着她的背影，带着古怪的笑意，“你看她，哭得多开心。”
“神明实现了她的愿望，给了她全新的生活。”
“难道她不该就此信奉神明，把她的全身心交给……我吗？”林宗离忽然转头，猛地靠近陆相何，他脸上带着邪恶又迷人的笑容，鼻尖几乎要碰触到他的嘴唇，“好看吗？”他微微歪头，向人展示自己眼下的弯月印记，“月祐古国的图腾。”
虚无缥缈的香雾中，他像只引人堕落的妖怪。过于美丽妖冶、不似人类。
陆相何抬起手来，轻轻触碰那枚弯月，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轻易涂抹不掉。
他的指腹有薄茧，探寻似的在皮肤上慢慢划过，有些痒，引起林宗离微微的战栗，他像猫似的眯起眼睛：“弯月，月祐相信一切之不圆满终将指向圆满。”
他对陆相何弯起眼睛，低声问：“今晚留我这里？”
晚上是陆相何做饭。
林宗离这里东西不多，陆相何做得简单。衣袖挽至肘部，架势是会做饭的，洗菜、切菜，动作很麻利，左手屈指、几根指腹压着葱杆、指节抵着刀身，嚓嚓几下切得利落，甚至连点火也会。先引燃了灶台，塞了蓬松枯草、再添几根木柴。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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