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宁二十年,十月,西凉王府满门被灭。
祁连山,人妖主战场,讨论声如潮水涌来。
“西凉王府满门忠烈,却死于非命,令人唏嘘啊!”
“而且这王府上下上百人,为何只留下个年幼的孩子,真是奇怪。”
“听说这位出生时,观星是火铃入命,果然不吉利啊!之前就劝过王爷,可他不听,太可惜了……”
曾经气派辉煌的王府建筑,如今已经化为残垣断壁。
好在有人找来几口棺材,又弄来几十根挂着白绫的杆子,临时搭起了一个灵堂,好歹让百姓们有了个祭拜的地方。
灵堂外,阶柳庭花毫无生气。
层层叠叠的白绫后面,一个少年模样的人跪在灵堂正中央,身着麻布丧服,黑发微卷凌乱,面容如白瓷,只剩眼眸中的一点猩红。
“不,不是这样的……”他反驳的声音太细微了。
震耳欲聋的唢呐声盖住了周围的嘈杂。
解随南紧紧抓着一个荷包,干涩起皮的嘴唇艰难地呼吸,双膝像是被刨去髌骨。
他勉强支撑着身体,但精神已经崩溃到了极点。
“听说,救援找到他时,本来王妃也活着,为了救他在房屋倒塌前将他推了出去。”
‘阿母……’解随南发不出声,喉咙似乎已经充血。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眼皮如针扎,一滴泪珠不知何时落下——“洵儿,别回头!”阿母瞪满头珠翠纠缠摇荡,瞪大着双眼,将他推入死士怀中。
解随南脑中混乱不堪,耳边是无穷无尽的惨叫声,整个人如同水中的青铜器缓缓下沉。
嗡——解随南额头有剧痛传来。
几颗石头掉下,在地面上滚动。
解随南缓缓抬眼,映入眼帘的是群顽童。
小男孩大指着他,喊道:“我父母说了,他就是妖,要不然妖族报复为何不杀他!”
解随南猛地咳嗽了几声,嗓子里满是铁锈味,回眸看向身后几台棺材,又闭上眼睛,泪珠滑落,眉眼化为一滩苦水,忍着怒气,一字一顿道:“我,不,是,妖!”
“你撒谎,要不然他们怎么都死了!”
“我没有,别泼脏水惹我家人在天之灵。”解随南嘴里的苦味被逐渐放大,好似吃了莲子心,“今日是他们下葬之日,我不想动手。”
那群顽童被唬住,家长见状连忙上前护短质问:“小孩子他懂什么,在说世子如此排斥,莫非真的有鬼?!”
话音刚落。
砰——解随南手中祭酒的杯子被硬生生捏碎,碎片扎进肉中,整张手血淋淋的,酒水与鲜血交融,刺激性的疼痛涌上心头。
“请你们嘴巴也放干净点。”解随南冷冷道。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男声骤然响起,看清来人后有几位老翁立马将孩童抱回去。
“哪里来的阿猫阿狗,世子身份怎能让他人怀疑。”一位捧着卷轴的宦官走进灵堂,嚣张跋扈道:“来人,幼童顽劣顶撞皇家威严……”
还没等宦官说完,几位老媪上前哭喊:“公公求您绕过孩儿,他们还小不懂事儿。”
宦官瞥了眼老媪,讥笑一声:“那就是教子无方喽?”
“‘子不孝父之过’,来人拖下去,打。”宦官眼神轻蔑,侍从将几位老翁拖下去,那几位老媪更是急切,一个劲大喊:“饶命啊!求公公饶命。”
宦官没再正眼瞧,而是看向跪在那的解随南,嘲讽道:“当真是蠢妪,你们折辱皇家,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又挥挥手道:“也拉下去。”
随后便自顾自宣旨。
“奉太后懿旨——”
“太后怜西凉王解维桢幼子解随南,幼年失怙,孤苦无依。且解维桢长期戍边,屡立战功,护我朝疆土安宁。”
“为此,太后特下敕令,速接解随南至秣陵城,由太后亲自抚育。望其在皇家庇佑下茁壮成长,继承先辈遗志,心怀家国,以忠诚勇敢之质,为国家效力,不负西凉王满门忠烈之名。”
“钦此!——”
他刺疼地睁开麻木的眼皮,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宦官慢悠悠地合上手中的懿旨,随手递给解随南。
“接旨吧,邸下,今日下午便要启程。”
“不,这场大火来得太蹊跷了,阿爹阿娘是被妖所害,但城内都有结界,妖物进不来,所以肯定有人故意放进来,我怎么能走?”解随南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他没有去接圣旨,既然宦官帮他出了口气肯定是向着他的。
这场大火实在是太奇怪了。
当时,府邸里的惨叫声震耳欲聋,可奇怪的是,外界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解随南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那天的细节,试图从中探寻出哪怕一丝蛛丝马迹。
他要为父母报仇,要查明真相。
宦官听了,微微行了个礼,皮笑肉不笑地说:“太后娘娘是怜惜公主殿下,能将邸下收在膝下扶养,这可是天大的福气,您就别再多求了。”
说完,宦官眯起眼睛,冷冷地说:“如果,邸下执意不去,那可就是抗旨了。”
“为什么?!”解随南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先帝在位时,人妖混战爆发,国家危在旦夕,军队中精兵稀缺。我们解氏一族满门忠烈,妇孺皆义无反顾奔赴战场,血洒疆场。”
“而那些所谓诗礼簪缨之族,却把刚到弱冠之年的阿父推上战场。是我解氏一族,以血肉之躯,换来了国家的平安。”
“如今我阿父死了,你们却连我追查真相的机会都不给!”
“邸下,走吧。”宦官沉默了片刻,甩动着手中的拂尘,大步离去,“咱家相信,太后会为您做主。”
解随南望着宦官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沉默,‘皇祖母是吗?’
解随南垂下眼眸,似乎不再抗争,静静地跪在那里。
他反应过来,究竟是自己过于天真,公公仅代表皇家,世间无人在可护他。
在四周都没人以后,解随南撑着地板起身,却一头栽在地板上,膝盖似乎生了根,让人起不来。
解随南索性躺下,呆滞地看着天花板,眼前忽然闪现阿姊弹琴的双手。
不知是太想,还是什么……
解随南耳边悠悠响起大火前夕,阿姊所奏乐曲——《广陵散》
少年一袭红衣戎装,日暮夕山,策马扬鞭在草原上。
马尾用上等白狐狸毛带高高束起,绿松石与玛瑙的头饰摇拽,身披碧落斗篷随风飞扬,抬手架住从天而下的鸳鸟,琥珀色眼瞳中充满惊喜。
翻身下马一把扑进了妇人怀里,天边夕阳似火,大雁飞过,妇人满面慈祥,
解随南头埋在阿母怀中,阿母轻轻唤道,又指向西凉王:“洵儿,看。”
西凉王用宽大的手掌托着他,转了好几个圈,笑着说:“我的洵儿又长大啦!”
“阿父阿父,我的萤火虫呢?”解随南仰着笑脸。
“在这儿。”眨眼间一小罐萤火虫置于解随南手心,并宠溺地刮了下他的鼻头。
等到他回过神来,天地间一片寂寥,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的。
“阿父?”解随南轻声唤道。
没有人回应他,解随南握紧荷包,掌心突然刺痛——半截焦黑指骨刺破布料,深深扎入血肉。
只听萤火虫罐子叮咚碎了一地。
“门出不去!”
“砸不开!”解随南又试图找东西砸开门,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来人啊,救命————”
大火烧得房梁断裂,烟尘弥漫,呛得人喘不过气,宅院弯绕让人迟迟走不出去,无数烧焦的尸体堆叠粘粘在一起。
“阿父,阿母,阿姊!”浓烟虽轻却压得解随南直不起腰。
出口到底在哪!?
解随南听见野兽低吼,回眸看见熟悉的身影,露出惊喜地笑容大喊:“阿父!”
又急切询问道:“阿母,阿姊呢?”
乍然,一道利爪袭来,碰巧阿父回头,看向解随南。
噗——滚烫的鲜血溅在解随南脸庞。
解随南满脸惊恐,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妖兽。
一道温柔的身影包裹着他,想要捂住解随南的眼睛,可惜太迟了。
解随南闻着令人安心的味道,他知道——是阿母。
阿父奋尽全力砍倒柱子,面前纷纷倒塌成一面墙,隔绝妖兽,撕心裂肺朝解随南嘱托:“洵儿,男子汉大丈夫,宁流血不流泪,找到你阿姊,保护好她们。”
妖兽猛然撞向这面“墙”,透过间隙,解随南看见阿父拔刀插向妖兽。
阿父仿佛感受到他,做着口型:“拉着你阿母,跑!!!”
下一瞬间,阿父整个脑袋被妖兽咬下。
“不!!!”解随南浑身颤抖,崩溃大叫。
阿母忍着泪水,拉着他跑。
他们脚下尸体堆积的很厚,怎么也跑不快,解随南感觉血水侵染身体每一处,被淹没,极大的压力将他往下拉去。
手脚像是被死死抓住,口鼻被腐肉堵住,发不出声,同时身体也被寒冷包裹,冷,刺骨的冷。
跑着跑着,妖兽追上来,阿母也跟着阿父去了,他也没找到阿姊。
解随南陷入深渊,他没有完成阿父交给他的嘱托。
一个也没保住……
“阿父,对不起,对不起。”将自己蜷缩在一团,疯狂地往自己脸上扇巴掌。
“阿母,我好怕,好怕。”
等到解随南完全从回忆脱离时,已经在去秣陵的路上。
‘不对!那宦官合上懿旨时,袖口滑出一道金纹与那夜妖兽瞳中浮现的图腾,一模一样。’解随南猛然一激灵。
他挑开帘子,回头凝望,只见府中的花叶落了满地,跟他的心一样落寞在前往秣陵的途中,他们要经过蜀地,需走水路。
夜色越来越浓,江面上,轻纱薄雾荡漾,皎洁明月挂苍穹。
湿冷的空气里,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钻进了解随南的鼻腔。
外面传来嘀嘀咕咕的说话声,解随南听力极好,耳朵隔着门板偷听。
“别,别杀我,我替他办成了事,你不能杀我!”
解随南轻手轻脚地走向门口,还没来得及伸手推开,就见两个侍卫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飞,砸开房门,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好,有刺客!!!
邸下对世子的尊称,在魏晋南北朝后很少使用。
广陵散发源于战国。[猫爪][猫爪][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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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世子入京逢鬼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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