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侵霜满。
一头马车正慢悠悠地离开宫门,有细心的御林军偷眼一瞧,见车厢的做工虽然精细别致,却不曾漆金镶玉,样式堪称简单低调。
可齐头拉车的四匹黑马,每一匹皮光肉健,模样相似,步履默契,看着便是特训下的精选,如此大材小用,车上坐的定不是寻常权贵。
车外风寒露重,可车里却是温暖如春,厢里戟耳圈足铜炉中正烧着红箩炭,将厚厚锦棉内的这片天地里仅剩的冷气也都全部驱赶而出。
当夏时隐终于拿着令牌出宫时,已是十天后,这十余天里,宫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便是玉真谨遵圣意罚怀宁。
那天虽秋高气爽,可日头也烈,公主们以为能看个热闹,是以被叫来时都很是积极热情,哪怕是被晒的脸颊红彤彤的,满心仍是兴奋劲儿。
众人齐聚一堂,默契地围成圆让怀宁站在中间。
除了几个规矩老实的自发地站在夏时隐身边,低眉顺目,不发出任何动静。
其他公主则是不以为然,故意不去看夏时隐,还敢自顾自作态,一个两个朝怀宁摆出一副怒其不争的正义模样,看的夏时隐忍不住发笑。
夏时隐对大家的想法心知肚明:都是公主,也不存在谁让着谁,谁欺负谁,反正大家最后都是要嫁出去的,八杆子打不着,不存心招惹,也就出不了大祸。
自我、自私,小孩子气,行事思想透着没有经历风浪的天真,夏时隐瞧不上眼,可她也知道,这些都是她的亲人姐妹,无法改变。
她唯一能做的,该做的,就是努力将这群惯会享乐幸福的孩子调教成至少不会闯出大祸的“老实”人。
夏时隐的目光掠过众人的马蹄底,有的高,有的更高,她们如今的人生写照真如她们脚底穿的那双鞋,一味地追求高高在上,事事好高骛远,实则总在自讨苦吃。
在场唯有玉真与夏时隐穿着一双暖和舒适的软底鞋,这让她们成了所有年龄相仿的公主里个子最矮的两个,可也正是这两个小小的人儿在操作整件事的走向。
“怎么还不开始?”大家都以为罚个板子要不了什么时辰,哪想到玉真请来的教养嬷嬷竟然滔滔不绝地给她们讲起规矩。
“什么时候结束?”公主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站的脚都僵了,小腿一阵阵地发酸,可嬷嬷竟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样子?
她们自知自己的牢骚话可不算小声,可玉真明明听见了却沉默不语,大家也只能硬着头皮强撑,忍受开始生疼的脚底板。
“这不是诚心让我们站规矩吗?我们又没做错什么事!”三公主忍不下满身黏腻难受的汗,她耍心机身子一软,直接倒了下去。
等到有宫人走近前将她扶起来,她也不敢松懈,哪想到下一刻,竟有一碗冷茶直接泼到她脸上,激的她打了个寒颤。
“啊——”三公主的声音愤怒尖锐,她一睁眼,却见玉真正居高临下看着她,冷脸漠视。
“醒了就接着站。还是不舒服就让太医给你扎两针再站。”玉真这话是对她说的,也是在旁敲侧击地警告所有存了歪心思想要效仿的公主。
不容商榷的语气,听得公主们的脸色顿时煞白,这才注意到了后头背着药箱陪站的太医们。
看清了玉真这是有备而来,更不是闹着玩儿的,谁也不想平白无故地扎针,便把腿绷住了,不敢再松懈。
玉真又道:“嬷嬷说的话,大家都记住了,待会儿问起来,回答上了再走,没回答上的就接着站。好好反省自己为什么答不上,是比其他人蠢笨,还是没认真听,为什么不听?”
“啊?啊?啊?”连连几声反问,透着不可思议的深深傻气。
她们哪晓得还有这一招?之前光顾着等热闹了,半句都没听!有几个没头脑的还想开口追问几句,却被夏时隐更大声地打断了。
夏时隐抑扬顿挫道:“是!谨遵姐姐教诲,必不辜负父皇苦心!”
一句话的功夫,轻巧点醒了大家。
玉真这可是高举着“教养”的正理,大家何来的资格抗议?更别提这件事早先就被夏时隐态度强硬地在皇帝那儿留了底,玉真公主又是奉了皇命,拿什么去说?
“啊!”只能认命!只能吃力不讨好地陪罚!
大家苦着脸,只想早点结束早点走,后半段倒是一个比一个听的更耐心,谁敢抱怨几句,还会遭到身旁姊妹的白眼,怪她哗众取宠地打搅人。
到后来自顾不暇,没人有心情看怀宁的热闹,这一场“惩罚”才真正显示出它背后的意义与价值。
——悬着心,被逼地不得不耐性听讲,渐渐地大家也不再浮躁了,待听完那些饱含深意的典故,虽身心疲惫却也有几分感触。
忐忑地竖着耳朵等待嬷嬷的考问呢,哪想到活阎王玉真突然向前走了一步,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冷木的脸色突然浮现一抹满意的笑容,看的人毛骨悚然。
“站着听道理确实累,看来还是得准备桌凳笔墨呀,也方便大家笔记。——从明日开始,戌时到午时,大家记得接着来听吧。”
哪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玉真又发号了新的施令?
大家惊呆了,心里直打鼓地齐齐看向夏时隐。用眼神鼓励夏时隐“身为玉真的头号敌手,你总不能老实认怂,不反驳地由着玉真左右吧?”
一个个目光真切殷勤,哪想到夏时隐竟煞有其事地捧场点头叫好!
啊?啊!见夏时隐都败下阵来了,因不清楚这是玉真的意思还是父皇的意思,便更没人敢贸然反驳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越看越胆怂,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死了。
又见玉真公主招了招手,让后头负责记录的宫女们拿来册子。
下一刻,施然上前的宫女们学模仿样地将诸位公主说过话的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不耐烦的语气,耍心机的语气刹那暴露,被点了名的脸上一片烧红,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哪想到受了大羞辱,被出卖把柄这还不算完,说几句还得打几板子!
到头来一半的人跟怀宁站到了一起受罚,最可笑的是,怀宁竟然不是挨了最多板子的那个!
这就是夏时隐与玉真合谋定的第一课:无论何时、何事、何地,都得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以此学会谨言慎行。
“已经很不错啦,以后听课至少还能有个座位,总比今天好吧?”离别前,夏时隐如是安慰大家,
她看到有好几个更幼小些的公主竟真的松了一口气,还跟着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她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偷笑,离开地很轻松潇洒。
第二件大事,便是玉真在罚完怀宁后,以复命的面目庄重出发,去御书房叩见父皇。
两人长谈了一个时辰,没人知道玉真与父皇说了什么,见过玉真走出御书房的人,也没有一个敢透露她那时的模样。
双眼通红,一脸的壮丽玉悴,玉真站着昏黄的傍晚里仰起头看向晚霞,最值得喜极而泣的时刻,她露出了一个释然单纯的笑。
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了:玉真即日搬回宫里;父皇赐给玉真一把紫檀木的戒尺,算是默许并力挺了她做的所有事。
大家彻底鸣兵收鼓,卸下了所有的反抗心思,仰望玉真成为新的符号,拥有新的含义。
而夏时隐则拿着得来的令牌,在第十天玉真彻底站稳局面后,开始行使权力自由出入宫廷。
车内正座上的夏时隐正闭目冥思,今日的她穿着一身绣缠枝的倭缎斜襟褙子,底下是湖蓝色镶银边马面裙,简单梳了个坠马髻,用一对淡蓝色的玛瑙簪别住了,配一枝水玉白瓷的梨花,缀几颗洁白小蕊,很是明艳清雅,神姿如画。
新月将心事默了一路,莫名一声唏嘘,顺口感慨道:“公主被楚军俘虏的事竟真的连一丝风声也没吹出来,看来周公子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那天夏时隐可是在大庭广众下说的,要知道这世上最难堵住的就是人言途说,周楼能密不透风地堵住悠悠众口,定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夏时隐悄然睁开眼,墨一般的眼睛格外明亮,她挑起一边眉头睨向新月,嘴角浮现一抹冷诮,算是对新月感慨的回应。
“不过!”新月自知失言,搓了搓竖起的寒毛,紧跟着弥补了一句:“相比于咱们即将送他的那份大礼,那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夏时隐不屑地轻笑一声,不答反问,再次确认道:“张力和宋知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对吧?一切顺利?”
“都好着呢!”新月肯定地点点头,又将自己负责的事再一次更详细地说了一遍:“我这边也顺利!千金一醉已经买下来,要说能将酒楼经营到上京第一的位置,眼力自是不凡。我并未多言几句,那掌柜便已察觉到咱们不是一般的权贵。”
新月有意替那人美言几句,便忍不住向夏时隐坐近了几步,恳切道:“只字不与我提钱,只说愿日后为我们效力,求我们开恩帮他们脱了商籍,给家中读书人谋些出路。”
“哦?”夏时隐的眼里流露几分兴趣,“不错,能快速做出最佳的判断,所提出的心愿更是清晰不客气,也省得彼此再来回周旋了!”
“是呀是呀!”新月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又提议道:“公主,待见完张将军、宋公子后让她也来见一面吧?用不用她的人,还得你定个主意!”
“可以是可以......”夏时隐皱着脸做出一副怪表情,她上下打量起新月,戳心道:“可你怎么这么高兴?你看上人家了?”
“啊?哈哈哈。”新月的两颊顿生绯红,她打着哈哈胡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却又为了卖关子故意不将话直说,只兴奋地搓了搓手。
见夏时隐目光狐疑地看过来,新月仰起笑脸转换话题道:“公主,才半个月的功夫,宋知也真将咱们封地的营收重新梳理完了吗?他说他有法子将其翻成三倍,你看了他写的策略,究竟如何?”
夏时隐一听这话眼里也亮了起来,抬手拍着新月的肩膀,笑的跟意外挖着金子似的,两眼月弯弯道:“新月呀新月,我们要发财咯!”
流水似的掏了大半年金银铺票的新月一听,捏着两只拳头更兴奋地晃了起来,“好呀好呀!”
如今有了新的期盼,新月才敢不乱军心地提醒道:“公主,再没有增益的方式,我真的心都要慌了!张力在周朝的朝都——东京周围十县,买下了铁匠铺、酒楼、马场,统共二十间,竟花光了咱们大半的积蓄!呼,好歹也算是成功包围东京了,如此诱惑,我不信周公子能忍住不咬饵!”
夏时隐静静望着早早唱起凯歌的新月,忍不住应声喃喃道:“是呀,这份大礼,谁舍得拒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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