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提着医箱跟在冬枝身后匆匆赶来,外边打斗的侍卫都悄然退下,独留郁野站在原处。
他收了刀,看着那边屋子。
屋子里点了灯火,没有声响。
里面忙活许久,冬枝才将陈之峋送出门,低声道了谢。陈之峋摆摆手:“要让二小姐好生养着才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好好将养,将来容易落下病根儿。”
冬枝连连点头,叫了侍卫送陈之峋回院子。
冬枝没赶郁野走,只是赶紧又让人抬了温水来。
傅兰时趴在浴桶边沿昏昏欲睡,冬枝花了好些功夫才捞她出来换上寝衣。麻沸散过效,几处伤痛起来,又痛又痒,扰得她睡不着。
她迷迷糊糊搭上自己腕间,脉搏凝滞,虚浮无力。自棹州回来后,这伤口就好似一直没见好。
陈之峋说养她也养着,除去前些日子隔三差五收拾郁野也没有做旁的。今日不知为何,伤口崩裂又开始沁血,比前几回更痛。
好在今夜里郁野没来,没有瞧见她这般狼狈的模样。
她裹着薄被蜷缩在榻上,睁着眼,看着桌案上摇曳的灯火。
宽敞的卧房里摆了许多漂亮精致的摆件,都是从前阿姊和爹娘四处游玩时带回来的,两年多未归,这些小玩意儿越来越多了。
痛得恍恍惚惚的,好像听到有人问她,为何想入枭营。
依稀想起来,是四年前,她娘亲问的。
幼年时,她于景州别院书房里翻到一本书,上面记载的是平南侯波澜壮阔的一生。
大景平南侯魏昭,十五岁横空出世,十八入朝堂,治水患赈旱灾,丰功伟绩。后又得景阳帝青睐,年仅二十三便身居三品,封羽林中郎将,掌南军,是前朝女子掌重权第一人。
在这本书里,她南征北战,护大景百年太平。可有一场战役被抹除,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带过。
上面写:五万水师与敌同归于尽,胜。
书中称这场战役为——安南之战。
魏昭辉煌的一生至此结束。她死在这场战役里,死后追封平南侯,葬于天风谷,时年三十六。她死后第七年,大景开国帝王景阳帝驾崩,葬于皇陵。
景宁十三年。
距安南之战已过百载,平南侯魏昭也已死了百年。她抱着这本手抄史书问娘亲,这场战役里发生了什么?
娘亲答:“安南海战,击寇荡敌。五万战二十万,平南侯一己之力扭转战局,五万将士尽殁,就如这句话所说,胜。”
五万战二十万,海战,胜。
平南侯魏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那一场战役里,二十五万人尽陨,尸骨沉沧海,随沉船封存。海上人都说,平南侯有灵,百载前以死护家国,死后镇沧洋海,百姓得生。
她找了许多地方,阅遍古籍。
平南侯魏昭在每一本史书里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唯独安南之战像是被刻意抹除。除了别院那本手抄史书上那句话之外,再无记载。
她追寻着,想要多看看这个奇女子,还原百年前那一场惨烈海战。而她后来查到的种种线索都指向一个地方——平南侯陵。
而平南侯陵在天风谷,谷中人皆为平南侯门客后人,他们世代守侯陵,外人难进,只有成为枭营之首合四方腰牌才能入得天风谷启墓门。
入枭营,是她的私心也是帝王心。
灯芯“哔啵”炸开,将她思绪拉回。
灯火灭了。
平南侯、安南之战,南海之上大景五万将士敌军二十万,无一人生还。
剧烈疼痛将她淹没,脑中似有针扎,头疼得要裂开一般。她将被子攥紧,咬着牙。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疯狂涌进脑海,棹州风雨镇、副官卫霆、坠崖的郁野……
清浅的安神香钻入她五脏六腑,她慢慢平静下来。
睁眼时,冬枝正挑开纱帘,见她醒了方舒了一口气,红着眼圈笑笑:“姑娘是不是饿了?睡了这小两日,若再晚些我就又要去寻陈老前辈了。”
“我……”她慢慢坐起身,靠在软榻上,撩起耳畔散落的发,“没事。是有些饿了,备些吃食吧,我梳洗后就吃。”
冬枝扶住她,拿了软垫给她靠上:“姑娘且坐着,我让厨房那边送来就是。等我回来再给姑娘梳洗。”
她没拂了冬枝的好意,点点头算是应了。
两日了啊……
也不知她昏睡这两日他们查的事如何了。
雕花窗突然被人叩响,她怔了怔,抬手取了一旁的外袍搭上才下了床。
甫一推开窗,就瞧见了熟悉的脸孔。
郁野金吾卫官袍未换,就那样抱着大包小包站在窗外,见她开了窗,勾唇一笑:“我见冬枝出去,就猜到你醒了。”
热乎的小木食盒被他放在窗沿,他又将一盒胭脂放在上边:“赵青松说这是都城里时兴的颜色,你且试试。若不合适,我再给你买新的。”
说着,他将小木食盒打开,端起里面还热乎的糕:“顺路去了趟醉春楼,正巧还有燕儿糕。”
“你是仗着我今日没力气打你?”傅兰时将外袍裹得更紧了些,退后一步就要关上窗。
郁野一把将雕花窗按住:“我差人去棹州了,等回来我知晓我做了什么再给娘子好好赔不是。娘子,身子要紧,先吃些罢。”
从前的郁野哪有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候?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分明还是与从前一模一样的脸。她轻嗤了声:“我的身子我还不知道么?你再不走,我就动手了。”
“别。”郁野怕极,将胭脂扔到她床上,又将燕儿糕收进食盒塞到她怀里,“娘子莫生气,我这就走。”
郁野没敢再停留。
怀里的食盒尚有余温,傅兰时将食盒摆在桌案上,转身捡了床上的胭脂。
她打开捻了捻,这胭脂确是都城之中时兴的颜色,若她没记错,是红脂堂前几日才做好的。她拉开旁边妆奁,里面还有两盒跟郁野这个一模一样的胭脂。
红脂堂的胭脂是都城之中夫人小姐们最爱的,颜色佳用料好,一盒就能卖出十两银子的高价。就是这样的高价,都是供不应求。
她握着胭脂出了屋门,一袭素色衣裙站在廊下,将郁野送来的胭脂一扔。
树顶上打盹的王错被砸了个正着,下意识接住东西,他睡眼惺忪地将手中的东西看了又看也没看出是个什么。
正疑惑,就听着底下传来女子微哑懒散的声音:“给你家郁大人送回去罢,我不缺这东西。”
王错一激灵,脑子都清醒了。他怎的就被发现了?
完了!
“你想法子放到郁野府上便可,我不会为难于你。”
王错这才揣好胭脂从树上跃下。
王错身量高,骤然从上边落下来,挡去了她面前天光,二十好几的青年人站在她面前神色复杂:“傅二小姐,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明明那些侍卫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你干的是打手吧。”傅兰时苍白的脸隐在廊檐阴影中,杏目微眯,满面倦容。纵然身子未大好,她还是挺直脊背,难得一笑,“你与赵青松不一样,赵青松奔走递情报,身上没你这股子杀气。”
“不对。”王错蹙眉,他匿踪向来是数一数二的。来了武阳侯府这些时日,那些个暗卫都没发现他。
傅兰时挑眉,笑而不语,转了身:“你叫王错,是吗?”
王错怔在原地半晌,旋即像是想明白了,握着那盒胭脂翻墙出了武阳侯府。
他再回来时,傅二小姐卧房还点着灯。他几下翻上树,未曾想树上还站着个武阳侯府的侍卫。
那侍卫见他上来,给他递了一篮子吃食:“喏,姑娘说你在上头风餐露宿的不好受,让我们给你分点吃的。她还说她不赶你,省得你家主子又派那一堆人来守着她。”
篮子里边有菜有肉有饭,还冒着热气。
那侍卫看了他好几眼,拍拍身上尘土,提醒道:“饭菜不够可自去厨房,那边还有。”
王错神使鬼差地端出饭菜,坐树上吃起来。
傅二小姐似是还在做旁的事,引得屋中灯火摇曳。赵青松跟他说,傅二小姐心冷手狠,是个不留半点情面的,让他多小心着些。
可他蹲了这几日,傅二小姐怕是老早就发现了他,这不,也没为难过他。不知为何碗里饭菜越吃越香,武阳侯府的饭菜比外头香,比他在荒城吃糠咽菜强多了。
又是几日过去,武阳侯府侍卫营多出了一人吃饭。挺有意思一人,听说是早些年走南闯北,走过镖出过关,很快就跟他们同吃住。
赵青松今日在郁府等了又等,等得太阳将落山了,才等来王错。
赵青松简单将郁野的话转述,完了,又拍拍王错的肩:“苦了你了兄弟,等大人好了你应当就能回来了。”
让王错守一个侯府小姐,也是大材小用了。
王错打了个哈哈:“那敢情好,大人要快些好起来才是。”
“近来京中不太平,还有七日就是春猎,你莫要松懈,要将傅二小姐护好才是。”
王错颔首:“春猎之时我也会跟着傅二小姐,届时,大人若有需,还要早些同我说。”
两人又交谈好一番,王错一溜烟儿窜了个没影儿。赵青松扶着脖子看天,又回头看看郁野屋子。
前几日大人送出去的胭脂当晚就出现在卧房窗沿,大人也只是沉默地拿起来,然后随手丢进了后院草丛里。
傅二小姐软硬不吃,大人碰了好多次壁还是锲而不舍,好在大人这几日没有再去武阳侯府,伤势就好转得极快。
这方他们执金吾递给京兆府了许多东西,京兆府少尹荀谦就又一一上呈大理寺。死的那个官员之子经仵作二次验尸,剖胃取证,才查出点东西。
这官员之子,生前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雅阁,那日先在府上吃了一碗鲜肉羹再去的雅阁喝酒。而问题就出在那碗羹上。
仵作验出的东西,是一颗半寸大小还未消化的壳。
“黄太医也已瞧过了,没看出什么名堂。只怕是有人混进来了。”荀谦眼中倦怠,闭目靠在椅背上。
傅兰时捧着一盏热茶,冷笑:“下马威还不够,还要留个尾巴让我等知晓他们已在都城之中。这是在下战书了。”
赵青松:杀手头子当暗卫,苦了你了,兄弟。
王错:苦,真苦,但我能吃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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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京都十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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