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夜闯

苍知白这一番话掷地有声,许多原本隐约退意的修士重新拔剑站了出来。

在场的多是年轻儿郎,谁不曾怀抱过娇妻美妾的温香软梦,也有过魂牵梦绕的梦中情人模样,听得苍知白这番剖心沥血发言,难免代入自我,对凛迟的痛恨又上一层。

正所谓勇气也,一鼓作气,在场众修士被纷纷激起了愤懑,气血上头,连自身与魔头的修为差距都忘了,仗着人多势众,一股脑地挥刀弄枪,朝凛迟刺去。

降魔杵圈地为牢,伏羲琴弦音铮铮,刀宗宗主的断肠刀划破长空,一连串的围追堵截,宛如蚂蚁啃噬大象,竟真让仙门钻出了一个破绽。

刀风划过,凛迟翻掌拍出魔气对抗,闪过一击,但下一刻,他的脚步一凝,身影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

旁人看不出,但在一边挽弓射箭的玄负雪却看得清清楚楚,心里突地跳了一下——这人净知道逞威风!他这模样,怕不是牡丹丛下才好的伤口又裂开了?

不可自控地,眼前似乎又浮起那一丛一丛花如碗大、鲜艳如火的牡丹。

在牡丹花丛中,几次之后,她分出体外的神识都已经奄奄一息,细软蔫巴得仿佛被三伏天暴晒过的稻草干,无力地垂在他的胸口,抬都抬不起来了。

躺在一朵娇艳牡丹下的年轻魔头垂着眸,用食指逗弄了一会那爱答不理的神识。

得了玄负雪的神识安抚,他周身缠绕的魔气清淡了许多,漆黑双眼也逐渐恢复清明神色,不声不吭地躺在她身边,倒像只被人摸过肚皮、吃饱喝足的满意小狗。

玄负雪的神识被他拨弄来拨弄去,早就不厌其烦,勉强提起腿不清步骤地踢了他一脚,换来对方一个湿漉漉充满无辜的询问眼神。

“再来一次?”青年沙哑着嗓子,句尾带着浓浓情/欲的小钩子,乌黑发丝散了一半,随着他趴上来的动作,轻轻地拂在她的脖颈,酥酥麻麻的痒。

玄负雪自然不肯依,她大病初愈,脖颈上的鲜血还没干净,怎么可能由着他胡来,于是她转身想逃,却被一双火热大掌抓住脚腕给硬生生拖了回来。

天晓得入了魔的人手劲有多大。

她险些怀疑自己的脚踝骨都被捏碎了一半,折腾到后来,凛迟胸口创城时留下的剑伤又崩开,洇湿黑袍衣襟。

......

玄负雪咬牙,拉弓瞄准,箭尖对准昔日同窗心口时,她几乎诧异地发觉自己的手竟然一点都未曾发抖。

深吸一口气,长箭射出,打断了飞雪的一挥,苍知白身形微凝,就被凛迟抓住空隙,再次刺中小腹。

苍知白转过了脸,眉宇间满是被震碎一般的不可置信。

而玄负雪面无表情,再次拉弓搭箭。

异变就在此刻发生。

从苍知白腹中忽地蹿出了一道血红丝线,以肉眼不可见的飞速,沿着断罪剑盘旋而上,宛如一条极其灵活的细蛇,嘶嘶作响,扑向凛迟。

若是常人见此异状,明智之举便是断剑逃生。

可那是慕星遥以身化为的断罪。

就在凛迟迟疑不肯松手的一瞬间,血线已经没入他的袖口,咬破腕口,长驱而入。

下一刻,魔气骤然爆发,众人皆被扫飞出去。

连玄负雪也不能幸免,后背重重撞上墙壁,痛得两眼一黑,却仍挣扎着试图上前。

凛迟的状态不对劲,方才钻入他体内的恐怕又是一条血线虫,从刚刚中招弟子的状况来看,这虫子的功效大抵能激发人的贪嗔痴念,放大杀戮情绪,乃至失了神智。

顷刻之间,本已被压制住魔气再次浓郁,而凛迟双眼漆黑,持剑再次刺向苍知白——长剑正中心口。

仿佛时空凝滞,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一股股煞气如咆哮恶龙,沿着断罪剑袭向苍知白的胸口,反复撕扯血肉,宛如要将一整颗鲜红跳动的心脏啃噬殆尽。

完了——仙门修士面如死灰,苍知白既死,还有谁再能阻挡入魔的凛迟?

眨眼之间,断罪剑连杀数人,更有数不清修士纷纷被魔气所伤,口吐鲜血,面色青紫地倒在地上。

始作俑者凛迟看起来也并不好受,额头上暴起根根青筋,面色如砂,宛如到了极限却被人强行添油加柴的灰烬,燃烧出一种岌岌可危的模样。

玄负雪想要奔上前,却被人死死摁住了胳膊。

乌晚烛盯着她泫然欲泣的双眼,狠着心压低声音告诫:“你若尚且惦念着一份同门情谊、想过一点你大师兄对你的好,就别上前去——你可是他的未婚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当着天下修士的面公然为了另一个男人、还是个全仙门公敌而同他对抗?!

“他已经不是我大师兄了。”念着是长辈,玄负雪只是抽出手,冷声道:“还有成亲一事,我不认。”

在场所有人皆被如刀魔气割伤,倒地不齐,只有她逆着汹涌魔潮,咬着牙,朝黑色风暴中央的男子跋涉而来。

宛如一片最轻盈最柔软的云朵,坠入最幽深最汹涌的漩涡中心,她如雏鸟张开双臂,用力抱住了持剑欲杀的男人。

而凛迟从喉咙间滚出一声咆哮,浑身颤抖,右手抬起扼住她的后颈,十指收紧,可左手却死死压住另一只手的手腕,不肯让它挪移一点。

他的兽性与爱意相搏斗,毁灭天地一切与珍重怀中之人的冲动相碰撞。

他颤抖得那样厉害,以至于忽略了断罪剑下的异状。

不知何时,原本被断罪剑一剑刺穿的苍知白消失不见。

留在原地的,只剩下一剑空荡荡的染血衣袍。

*

在凛迟完全入魔大开杀戒前,子桑妙仪及时启动了桃花宫地下的阵法,将一众伤残的修士护在其中。

众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几个苟延残喘的,也没空再追究凛迟的死活与下落了。

堂堂仙门,一场屠魔盛宴,最后竟成了这幅惨淡收场模样。

即使有几个神志清醒,手脚还健全有力的,也没脸面再追上去打杀魔头了。

唯独玄负雪拽着凛迟的衣角,不肯让他轻易脱身逃走。

他的黑袖翻涌如云,萦绕周身的魔气割伤了她的掌心,嫣红血丝在白皙柔嫩的肌肤之上显得格外突兀恐怖。

凛迟仿佛被刺痛了双眼一般,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毅然决然地抬剑隔断了袖袍的一角,那神情活像割掉的不是他的袖子,而是他的半只手。

显然,他并不想再让自己涌出的魔气伤到玄负雪,于是不顾玄负雪的怒视,转身狼狈落魄地逃了。

玄负雪刚要追上去,身体迟来地发软,脚下一滑时幸好被一旁的乌明珠扶住了。

围观了全程、又被自家姨母拦着不许参与的乌明珠早就憋不住,又是鄙夷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啧啧,他这是扔下你自己跑了?遇人不淑啊玄负雪。”

玄负雪:......

乌!大!小!姐!

你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巴!

不知是被抛下的恼怒更多,还是对他去向不明、前途迷惘的担忧更多,被子桑妙仪安排的弟子送回房休息之后,玄负雪罕见的失眠了。

子桑妙仪特地吩咐过,让她居住的厢房特地安排在距离其他修士较远的地方。对外明面上说是为了方便修士们养伤静养不受干扰,实则是变相将玄负雪护在了隐蔽之处。

毕竟人心隔肚皮,这些人虽然怕了凛迟的凶狠,可一旦得知凛迟逃离,人心浮动,谁知会不会再次对玄负雪下手,毕竟一则,玄负雪虽擅使银弓,可她身形娇小容貌姣美,难免就有看走了眼的东西以貌轻视之。

二则,她名义上还是苍知白的未婚妻,将她绑了回仙门,还能称得上一句秉公扶义。

是以,玄负雪如今居住的这间粉壁宫室坐落于桃花宫偏东一隅,人迹罕至,十分清净,除了门口轮岗放哨、确保她人身无虞的换班弟子偶有走动交谈之外,皆是落针可闻。

太安静了。

玄负雪百无聊赖地在床上打了个滚。

案桌上灯火如豆,雕花木床、漆金妆奁盒、黄铜鎏金梳妆镜......一切都仿佛笼罩在如烟纱雾之中,如梦似幻,明明暗暗得不真实。

自十八年后苏醒,她就一直同凛迟待在一处,期间虽有分离,但时光短暂,不久便是重逢。

可如今他身负魔气,仓皇逃走,下落不知,她却连他的去处都来不及问一问。

指尖似乎还附着划过他发丝时凉爽顺滑的触感,可十指再抓,却只落了个两手空空荡荡。

玄负雪烦躁地闭眼,脸颊朝下趴在床上,无端地觉得这张软榻床铺真是大的过分。

窗外风声不停,乌云蔽月,响了许久的闷雷终于转为雨水。

闪电雷鸣,夹杂着狂风呼啸,暴雨倾盆而下,雨珠如断线乱跳入内,噼里啪啦打湿了糊窗的素白绢纸。

透过濡湿半透的窗纸,能窥见窗外剧烈摇晃的斑驳树影,影影绰绰,森然大物不可名状。

玄负雪无聊地看了一会,打了个哈欠,侧过脸,再一次试图入睡。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厢房之内被堪堪照亮。

工笔绘花鸟屏风之后,立着一道漆黑人影。

玄负雪猛地坐了起来:“凛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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