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白事

两道御剑落地,一红一灰两个身影大步迈向见孤峰主殿。

不顾门前守卫弟子的阻拦,一身朱红大氅的乌晚烛直接“砰”地推开了大门:“知白你说苍以朗已死可是真的?!”

殿内骤然涌入冷风,满堂点亮的长明灯被吹得闪烁,犹如漆黑夜幕中悬挂的繁星点点。

线香燃烧,氤氲冒出青烟,淡淡的檀香之中转过一个披麻戴孝的素服儿郎——正是苍知白。

纯白孝服之下,右手侧的袖口空空荡荡,正随风飘荡。

白鹭洲解围,他为了救出玄负雪,而与凛迟魔头一战,被后者砍断一只胳膊,此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眼见原本前途光明的青年才俊,如今却成了个丧父的半残废,再泼辣之人也软了心肠。

见他这幅打扮,乌晚烛气势汹汹的脚步一顿,再开口时说话也不再那样咄咄逼人了:“知白侄儿,你......”

她卡壳半晌,才叹了口气,轻声道了一句节哀。

“多谢姨母。”苍知白哑声道,眼下乌青深重,一副强打精神的憔悴模样,“师父去的匆忙,一切都只能仓促从简。”

师父,而不是“爹”。

即使人死如灯灭,他却依旧不肯改口,乌晚烛在心中叹惋,只觉真是苍以朗作孽,硬生生将好端端的父子恩情断绝至此。

乌晚烛接过他递来的线香,朝着堂上的灵位略微摆了一下,就插在了香炉里。

她与这前妹夫关系算不上好,接到苍知白传讯后能立刻赶来,就已经仁至义尽了。只不过死者为大,如今人都入了棺材,她总不可能还端着一张冷脸。

站在门边的乌晚秋忽地开口:“他的棺材呢?”

乌晚秋今日依旧是铅灰道姑打扮,身形清瘦,面上不施脂粉,虽然经过了岁月摧折眼角已经生出细纹,但依稀还能辨认出曾经的清秀婉约模样。

她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看向苍知白,眼中丝毫没有见到久违了的儿子的喜悦或惊讶,全然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苍知白道:“师父是夜半突发恶疾去世的,未免疫病感染传播,药堂长老说不宜久留尸身,我便擅自做主,将尸身火化了。”

他说着,自祭坛上取下一罐烟青骨灰坛,捧在手中。

乌晚秋却只是潦草地看了一眼,就没再开口。

苍知白见她不接,便了然地微微颔首,重新将骨灰坛放了回去。

目睹了母子之间交流,乌晚烛狠狠拧眉——即使不求妹妹能享受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可怎么能如此亲缘淡薄?!

三人又寒暄了几句,吊唁结束,乌晚烛便一手拽住乌晚秋的胳膊,朝苍知白告辞了,后者并未挽留,只淡淡地提了一句:“两位岭主若是有空,不如在见孤峰多留几日。正巧后日我要与三师妹成亲,烦请两位担任证婚人。”

话音刚落,剩下两人的面色齐刷刷地都变了。

乌晚秋脸色发白,活像撞见了鬼,而乌晚烛的眉毛吊了起来:“你爹才死不过一日,你就要成婚?!”

仙门中人虽不遵循儒家教义,无需守孝三年,可至亲刚丧便要马不停蹄办喜事的,也实在是骇人听闻。

苍知白眸色清净,望向两人,不答,只是坚持道:“两位答应么?”

乌晚烛进殿时没有顺手将大门关严,现下寒风穿堂而过,即使披着大氅,寒意也无孔不入,沿着袖口、领口、裙角钻进来,犹如跗骨之俎。

她移开了视线,只是语气很冲,依旧难忍怒气:“贤侄若是坚持,那我与秋妹多留两日便是了。”

*

乌晚烛与乌晚秋并肩行在雪道上。

鞋底碾碎积雪,一茬一茬的很清晰,乌晚烛走了一会,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打破这份寂静:“秋妹,你还在记恨苍以朗?”

乌晚秋拨弄佛珠的手指微微一凝,避而不答:“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红颜恩情,转眼归于尘土白骨。都是命数罢了。”

乌晚烛啧了一声,愤愤不平:“若不是苍以朗当初背着你与那女子偷欢,被发现后还死不悔改,竟还想让那女子登堂入室,他好享齐人之美,秋妹你怎会气得险些产时大出血,送掉一条小命!如今也不至于——”

她突地顿住,自知鲁莽失言,悻悻地瞧了一眼身边的人。

乌晚秋与苍以朗合离时,她身怀六甲,昔日恩爱不移的枕边人突地成了负心人,在她在生产时要将那外室迎入见孤峰。惊闻噩耗,险些一尸两命。

纵然最后母女平安,可了落下了病根,每逢诞日都会小腹坠疼无比,甚至灵力四走不受控,连修行都耽搁了。

乌晚秋有些失魂落魄,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朝身边的亲姐勉强柔柔一笑:“姐姐勿要担心。近年我拜在神佛前,有无量道人圣光庇佑,已感觉好多了。”

自打秋妹与苍以朗恩断义绝,回了千寻云岭,她这个做姐姐的就不辞辛劳,四处寻医问药。

千寻云岭本以医术传承,悬壶济世的医修大能不计其数,然而每人给乌晚秋诊脉后皆是摇头。

二岭主得的并非病患,而是心疾。所有医修都这样说。

乌晚烛深吸了一口气,眼眶被北风吹得有些干涩:“怪姐姐。怪我当初看走了眼,竟同意让你下嫁苍以朗那混账,让他引狼入室,还和那不三不四的女人一起来作践你!”

当事人却依旧云淡风轻:“当初是我闹着吵着一定要嫁他,连爷爷都被我气得摔了好几次药钵。千怪万责也怨不到姐姐头上去。”

“怪也只怪我命不好。”乌晚秋又淡淡地一笑,在一片冰天雪地里无端清丽,如一枚随风摇曳却扎根不移的白玉兰,“至于那被苍以朗诓骗的女子更是无辜。我听说,她与苍以朗相遇时压根不知晓他已经娶妻生子,那日来见孤峰也是被苍以朗哄骗,说要娶她入门,她才来的。”

乌晚烛哼了一声,不屑道:“秋妹你就是过于仁善心软,才会受恶人欺辱!要不是你拦着不让我去寻人,我早把这对狗男女捆了回来,全打死了事!”

乌晚秋道:“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那女子上了见孤峰不久就病死,如今怕是连坟在哪里都找不着。而苍以朗也化古,姐姐还提这些做什么。”

边说边行间,两人已经到了安置的住处,引路的弟子恭敬地退了下去,露出熟悉又陌生的院落。

乌晚秋微微一愣:不知苍知白是否有心,竟让她们住在了苍知白当上峰主前的旧居。

当初生下苍知白后,千寻云岭一众亲朋都曾来祝贺过,乌晚烛也在其中,眼前的景物她也认得,讶然道:“这是知白侄儿安排的?”

乌晚秋默然不语,跨步进了屋内,墨色山水屏风,一方案几上搁着棋盘残局,榻上还放着翻到一半的大师字帖,青花瓷香炉内燃烧的是淡淡檀香。

——苍知白爱用檀香,还是从她这个娘亲身上学来的。

乌晚秋不再掂量手里的佛珠,拿起了摆在百宝阁中的一只布老虎。

针脚细密,做工精致,一看便知被保管者精心呵护。大红的布料已经染上岁月痕迹、有些褪色,唯独那两只黑水晶眼珠还熠熠发亮,同她对视。

这是苍知白满月时,她亲手缝制的生辰礼。

“知白侄儿有心了。”身后乌晚烛悠悠叹了口气,“见孤峰上这样多空屋,他却独独让你住着一间,想必也是想与秋妹你和好罢。”

本就该如此。亲人之间哪有隔夜仇,就算秋妹再厌恶苍以朗,可也不该迁怒知白。如今知白也要成家立业,正是挽回母子情谊的好时机。

乌晚秋轻轻捏了一下那只小布虎地耳朵,低声道:“佛经有云,六亲缘浅是福,了结因果,不欠天地,无挂无碍,始能脱离轮回之苦,大道方成。”

她这样冥顽不灵,乌晚烛听得脸都绿了,气得脑袋痛,又不好冲着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口吐恶言,只能憋屈地哼了一声:“我出去走走!秋妹你好生歇息罢!”

屋内重归寂静。

乌晚秋在百宝阁前站了一会,打开柜盒,不出意外又发现了许多苍知白童年留下的痕迹。

上书堂时学写的大字,用废了的光杆毛笔,用来磨炼剑招的小木剑......以及一张脏污的舆图。

舆图上,标着千寻云岭的地域被用朱笔圈出。

乌晚秋蓦地想起一张脏兮兮的少年脸庞。

“娘亲,千寻云岭好远啊......我、我走了好久,才找到你。”

*

大抵是从小无亲人关爱,苍知白在人前总有些怯懦寡言。这样的性子,在他多了一个天资聪颖的二师弟之后更为突显了。

无论是论道还是比剑,他都比不上苍未名。后者又是一板一眼、不通人情的古怪个性,苍以朗说要全力以赴比试,他就当真毫不手下留情,一柄木剑将苍知白打得鼻青脸肿。

小小的苍知白揉着酸疼的手臂,躲在学堂屋檐下的阴影里,他不想去听讲了,反正无论夫子提出什么问题,他都答不上来,最后又是要让苍未名起来示范,而他只能尴尬地垂下脑袋,恨不得自己可以原地消失。

没想到他不想惹麻烦,麻烦却来找他了。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出自老子的《道德经》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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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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