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长街上,所有声音都淹没在往事的濛濛细雨之中,韩纪被淋得湿透。
“你……在想什么?”
一道虚弱的声音自漫天山雨之中传出,韩纪循声看去,阿随靠着脏污的石砖仰头看她,面色苍白,双眼湿红。
雨,褪去了,明亮的阳光照在韩纪的手边。
韩纪注视着他虚弱的面容,垂眼道:“你要死了。”
阿随已经没有恨她的力气,他仰头看着天上灿烂的白云,叹道:“我死了你不是很开心,为什么露出那样难过的眼神呢?”顿了一顿,他自嘲道:“总不会是为了金魄神珠吧?”
她竟不知她露出了难过的眼神。
韩纪瞟了他一眼,移开目光,不解道:“那你呢?你不难过么?”
阿随苦笑道:“生命是可贵的,谁要是要失去它,都会感到难过,但我是例外。”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直叹得整个人都往下沉了一沉,方才停下缓缓道:“我活了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来,没有一刻不害怕,没有一刻不恐惧,没有一刻不后悔……我一直以为我害怕的是死,可如今死到临头,我才知道我害怕的是再也见不到我想见的人。”
半妖,也会有想见的人么?
是那个为他打造平安锁的人吗?
韩纪斜睨着他,不发一言。
阿随道:“你……不问问我想见谁吗?”
韩纪奇怪地瞧着他,半晌,淡淡道:“总归不会是我,我问不问有什么区别。况且,我也没有心思知晓一只狐狸死前最想见谁。”
阿随听了这句话,出奇地没有露出愤恨的神情,而是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韩纪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纯粹,如此简单的笑容,她望着这令人动容的笑容,问:“你笑什么?”
阿随道:“你刚刚说话的模样很像我想见的那个人。”
韩纪有些诧异,只是她的诧异被她脸上戴的面具遮住。
她沉思一瞬,缓缓道:“像我这样自私自利,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的人,并不是什么好话。”
她顿了顿,又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阿随叹道:“我身受重伤,你身无分文,你想救我,要怎么救呢?”
韩纪道:“我说了,我会挣钱。”
这下轮到他露出诧异的神情。
他苍白的脸不见血色,干枯的嘴唇上泛起玫瑰花瓣般的白皮,湿红的眼睛一眨,问:“你怎么挣钱?”
韩纪偏头看向长街两侧的摊铺:“要饭。”
阿随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韩纪再次重复道:“要饭。”
阿随偏着脑袋,费力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黑心女人,气息奄奄地说:“你有这么好的身手,可以抓贼捉妖,上街卖艺,有那么多挣钱的活路,你要去要饭?”
韩纪道:“抓贼捉妖需要时间,上街卖艺不合门规,其余的诸多活路中,我只要过饭。”她顿了一顿,补充道:“要饭不违反门规。”
天底下哪个正经仙门会把不许要饭写入门规?
阿随觉着自己去要饭说不准都比这黑心女人去要好些。
眼见她要起身离去,阿随喘息着说道:“真去要饭,你也改改行头……”
韩纪上下扫视了自己的穿着,又偏头看了看一些角落中的叫花子的模样。
阿随叹了口气,费尽全力地说:“太……太干净了,扯烂衣袖,抹点污泥。”
韩纪蹙眉照做。
阿随指了指自己的面庞,见这黑心女人没理解,咳嗽两声,喘息着道:“把面具摘了,满大街的叫花,谁戴着面具?你……你不叫人看看你那惨白的脸,可怜的神情,谁愿意给你钱?”
这只小狐狸似乎很有要饭的经验。
韩纪沉思刹那,伸手绕至脑后解开面具的绑绳,揭下红狐面具,偏头看向他,淡淡道:“这样成吗?”
阿随面色骤变。
黑亮的眼眸出神地瞧着眼前这黑心女人的面庞,原本平静如水的目光涌起汹涌澎湃的春潮。
她的脸算不得多漂亮的脸,起码在妖族之中,是让人过目即忘的。
韩纪自然也有自知之明,她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就清楚自己长了一张十分平庸的面孔,既不是十分美丽,也不是十分丑陋,充其量只能算是看得过眼,绝不能让人出神地盯着。
因此,在发觉阿随惊愕的目光时,她蹙起眉头,冷冷道:“你见过我?”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冷漠无情,仿佛冰川之中凝固了数万年的寒冰。
阿随惊惶回神,眼珠一转,有气无力地嘲讽道:“我只是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普通的女人,长成这样日子一定过得很可怜……”
话未说完,苦香袭来,啪的一声脆响。
他挨了重重一耳光,直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沁血,半晌没回过神。
“小狐狸,我得提醒你。”韩纪凑近,呼吸洒在他的脖颈上,声音平静,“第一,我不是任你评判的女人,我是掌握你生死的主人。”
顿了一顿,她续道:“第二,说实话。”
阿随眼帘垂落刹那,再抬起眼来,目光中满含自嘲的意味。
他望着她冰冷的面容,道:“传言中沉迷男色,勾结妖宗,偷盗仙草,连累师门的弟子楚清妙我怎么会不认得?我可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我居然能落到你手上。”
韩纪未曾想楚清妙的恶名也传得这样广,她张嘴想替她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她淡淡道:“连你这只小狐狸都这样骂我,可想而知在别人眼中我的名声有多么不堪。”
阿随白皙的脸上还带着通红的掌印。
他费力地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迹,一连吸了好几口气才慢慢道:“我才没有心思去骂一个小姑娘。上次见你是在万春山山脚下,那个时候你和你的师兄在山下给周围的百姓看病送药,我听得他们喊你‘清妙清妙’。我想,真是一个好名字,也是一个好姑娘,只可惜不遇良人,芳心错付,如今性情大变,哪有当初那温柔如水的模样。”
韩纪疑道:“你怎么知道我芳心错付?”
阿随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可是狐狸,爱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男人好不好我都不用眼睛看,鼻子一闻就知道是什么货色。”说到此处,他又不受控制地咳嗽了起来。
韩纪注意到,他的嘴角又沁出了血丝。
这一次,这血丝不是她打出来的,而是他呕血呕出来的。
“要去要饭,我有一个好主意……”阿随掩面咳嗽着说,“不如你带上我,说我是你重病的弟弟,咱们路上遭遇土匪,如今身无分文,只求路人施舍些钱财,你好带我去求医……”
韩纪觉得此计甚妙,点了点头。
阿随望着她干净的脸,喃喃道:“你的脸太干净了,不够落魄。”
韩纪抓了把泥灰往自己脸上抹去,转头看向阿随,问:“现在呢?可显得落魄些?”
阿随缓缓摇头,道:“不好,不均匀,太过刻意了。”
既无镜子,又无可照人相的积水,韩纪只得又抹了两下,可转头看向阿随时,见他还是摇头。
韩纪叹了口气道:“还不行?那要怎么样?”语声有些不耐烦。
阿随掩住咳嗽,道:“其实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抹抹。虽说脸上的泥灰只是小事,但是其实很多事情真不真实,就是看这些小事。”
他说得很是认真,也很有道理。
韩纪实在想不出拒绝他的理由,也找不出介意他的理由。
微风吹拂着墙角的野草,一朵的紫色的小花从乱石的缝隙中探出头来,在轻柔的风中一点一点地点着头。
阳光照耀下的脸庞,并不似他想象中的温暖,指尖传来的温度依旧是冷冰冰的。
就好像在触碰凝聚成型的魂魄。
他自己的魂魄。
他周身的神经都因这刹那的触碰而颤栗。
他强忍着这股颤栗,小心翼翼地擦拭去她额角与脸颊上过重的黑灰,收回手来,轻轻道:“好了,现在已经很好了,如今我们只差一只破碗了。”
韩纪左顾右盼,在墙角的泥灰之中捡出半只破碗。
她方将那只破碗摆到身前,阿随再也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得甚是骇人,似乎要将心肺都一并咳出。
韩纪正欲帮他顺气,哪知他身子一斜,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血珠飞溅在他惨白的脸上,让那张美丽的脸看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动人。
韩纪不禁怀疑,说不准她还没要到钱,他就已经死了。
正在此时,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在破碗中响起。
韩纪低头一看,只见碗中有几个铜板。
她有些惊讶地看向来人,迟疑一瞬,道:“我和我弟弟在路上遭遇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又是一阵清脆的叮当声。
“他吐了这么多血,实在太过可怜,快去给他抓些药吧。”
韩纪看着说话的少女,又转头看了眼眉头紧蹙,虚弱至极的阿随,喃喃道:“我还没说完话……”
“小丫鬟,我的钱不多,你拿去给你家少爷买药吧。若是能帮到他,我也不图回报。日后,你们也去帮助其他人好么?”
又是一阵清脆的叮当声。
“这样可怜的孩子,生得这么漂亮,想来也是家里人捧着长大的,如今沦落街头,眼见就要病死了,他爹爹妈妈看见了,不知得有多心疼呢。夫君,我们反正也有钱用,就给他们点钱去看病,当为肚子里的孩子积德了。”
又是一阵清脆的叮当声。
“我家小姐说了,‘好俊俏的公子,真是我见犹怜。’只不过这里太脏了,她过来会弄脏衣裙,特地让我来给你们点银钱,拿去治病,你们要是治好了,要记得我家小姐今日的恩德。”
又是一阵清脆的叮当声。
韩纪看着破碗里满满当当的铜板和碎银子,婉拒了另外几个好心人的捐赠。
她把银钱倒入空空的钱袋子里,钱袋子瞬间变得胀鼓鼓。
她转头看着阿随那张宛如寒梅落雪一般美丽的脸,感叹道:“你真是要饭的奇才。”
阿随斜靠着墙,听见她的声音,想掀起眼帘看她,可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他的意识跌入一个无止境的黑洞之中,一直一直下坠。
黑暗将他包围,随之而来的是寒冷。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低吟着,似乎已经低吟了一千年一万年。
那声音平静地说:“此处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正当他要以为自己要继续下坠之时,一个怀抱接住了他。
那怀抱依旧是冰冷的,那臂膀依旧是坚硬的,可却是那样的坚不可摧。
他下意识地想,一定是一具冰冷的神像接住了他。
这个念头随即被打散,因为他是最低贱的半妖,神佛不会怜悯他。
可接住他的神像恰在此时动了动,阿随睁开眼。
床边,韩纪立在他身前,正同另一侧的大夫低声说话。
“大夫,他伤得很重,你帮他好好瞧瞧,多谢你了。”
照耀了大地千年万年的日光从窗棂之中射出,洒在她的肩头,随即轻柔地落在阿随的指尖。
托她的福,他第一次感受到日光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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