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州的初秋,午后空气中还有着未消散的燥热,只盼着晚间的凉风能够抚平身心。
一处宅院的内宅中,不时传来女眷的阵阵笑闹。
“你们还不知道吗,前几日居然有个男郎递名帖,要拜我们师傅为师,算算日子,今日差不多是时候来正式拜见了。”
名唤春柳的丫头给大家讲得眉飞色舞,好似递名帖那日是她亲眼所见一般。
赵桑榆一人坐在凉亭的角落,未离大家太远,只是手上针脚没停,帕子上已隐约能看出□□的形态。姑娘们对这未过门的“师弟”满是好奇,她面上却不见波澜,一如往常那样在旁边看着师妹们嬉笑。
这院中四季循环往复,年轻的活力不断进入,又渐渐离去,这般日子已然度过了十四载。
今年的姑娘们大多都只有**岁,正是活泼爱玩的年岁,呆在这一方小小的绣坊院落之中,每日无甚新鲜之事,便都围着春柳央她多讲些她知道的。春柳与她们新进绣坊的不同,是绣坊的“老人”了,进出绣坊没有限制,自是比大家的见闻多上一些。
不过春柳初进绣坊的那年也只有七八岁,还是个脏脏包,赵桑榆看着赵春娘给她洗了许久。如今春柳实在是个争气的孩子,是所有丫头里学的最认真,最刻苦,也是最有潜力的,便被春娘留下深入教导了。转眼间五年的时光已逝,当时的委屈包如今出落的是越发开朗明丽了。
“有外客来,姑娘们先回各自厢房做工吧。”
前院的小厮打破了院内的热络,一行人掩唇猜测着春柳的说法,低声碎碎念着回了各自的房间。
窗隙间,赵桑榆瞥见一抹白色的身影,正被带着向堂屋走去,那人甚是高挑,比一旁的小厮高上半个头还多,只是异常清瘦,有些弱不禁风的感觉。
堂屋内,一位衣着低调的妇人端坐主位,只有衣缘上若隐若现的繁复花样叫嚣着制作者的心血。
少年脚步翩翩进入房间,见着妇人,以手加额,又躬身行礼。
“小生林非晚,见过赵娘子。”
“林公子男儿郎,为何要拜我这妇人为师?”赵春娘抬了抬左手,示意林非晚落座。这世间绣娘多是女性,男儿家愿持针线者都少之又少,更何况想来拜师并深入修习绣功的呢。
“回赵娘子,晚辈并非心血来潮一时兴起,幼时同祖母一起时,便对这针线之事颇有兴趣,从祖母那亦学到了不少,如今得了闲,希望能在赵娘子这里多学一些。”
林非晚的语气里满是真诚,热切地希望此行能成。赵春娘是他在绮州拜访许久,唯一一位愿意见他的师傅,其他绣坊见他是男子,便先入为主地认为他目的不纯,草草便打发走了他。
“素吻赵娘子是良善之人,对待路边的乞儿都会施以援手,还希望赵娘子能给晚辈一个机会。”林非晚一直未入座,身子弯得更低。
赵春娘恐自己耽误了男子的前途,走下前来,扶起了他。
“林公子不必多礼,绣坊内没有许多规矩。你和乞儿并不同,他们已无退路,而你未来的还有许多选择。”
见他仍不起身,赵春娘心下思量半刻,便唤了阿锦取来绣线筐子,只愿他知难而退。
“若今日太阳落山之前,你能够用这些绣线做出令我满意的绣品,我便答应收你为徒。”
林非晚不曾想到,春娘居然让他当场绣出成品,眼下全是震惊之色。他虽是在祖母那里偷学了许多,但终究是少有练习,短时间内若是想要做出精细的成品,是很有难度的。
春娘见他似有犹豫之色,正欲接下话来拒绝,林非晚却突然下定了决心,应了下来。
“多谢赵娘子肯给晚辈一个机会,晚辈定努力做好。”
林非晚接过绣筐,取出绣绷将绣布平整地铺好,面上从容地开始了准备工作。
见他做得有些像模像样,赵春娘便带着阿锦出了堂屋,给他留出了创作的空间。
若论绮州城中哪家的绣品最佳,那自然要数赵记绣坊出品。
赵家春娘曾是宫中的绣娘,在宫中是叫得上名字的人,自然是技艺超群,只可惜手上受过伤,已经许久没人见过经她之手的绣品了。
赵娘子是个心善之人,平素会收留一些命苦的孩童,教授她们技艺,直到她们能够掌握安身立命的本事。
本地的其他绣坊也因此沾了不少光,收揽的巧手绣娘,许多都曾受到过春娘的指点,也大大提升了整个绮州的绣品质量。赵记绣坊一时间名声大噪,只是绣坊内售出的物品少而美,未见扩大经营,颇有些供不应求之势。
周边村落的贫苦家庭更是争相送自家女娃来拜师学艺,不奢求能够掌握所有技巧,在绣坊学些皮毛也能做些小物什,贴补贴补家用自是足够用了。虽然春娘对年龄家庭各种条件做了限制,还会收取一笔银两,仍旧每年学生数量不减。
早些时候,林非晚听闻绮州的绣坊个个技艺精湛,原想着只是找个地方学习而已,自己出钱那还不是件容易事吗。哪成想各家绣坊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各地的订单多如牛毛,连绣坊的老师傅都未有很多空闲,加之他是个男子,给人一副不是来正经学习手艺的模样,自是没有绣坊愿意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林非晚被拒绝多次之前,本对生源不缺的赵记绣坊没报希望,如今却只剩下了这一个选项,他没有失败的余地了。
天色逐渐变暗,日光的最后一丝余晖即将被大地吞没。林非晚摇摇手腕,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收起针线,日头已然落了,只余半面被染成红粉色的天空。
赵春娘适时出现在了门前,“林公子,太阳,落山了。”
林非晚伸手将绣筐递给赵春娘,他已经尽力了。
“晚辈愚钝,没能在日落之前完成绣品,还望赵娘子宽恕,看在晚辈一心向学的心思上,给晚辈一个机会。”
赵春娘接过绣筐,绣布上隐约可见点点红痕,绣绷后的绣线有些杂乱,赵春娘看过绣样,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又很快敛住。
“今日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晚间,本应是内院所有人一起用饭的温馨时光,今日却被告知大家各自在自己房间用饭即可。年幼的绣徒虽有些耐不住好奇的心思,却是无人敢于发问,只能私下悄悄说嘴罢了。
不过眼尖的春柳却看到了大师姐拎着食盒进了师傅的房间。
“阿娘,今日可是手伤又痛了?”
赵桑榆从食盒里端出一碗乌黑的汤药,敦促赵春娘要按时吃药。
春娘摇了摇头,皱着眉将汤药一饮而尽,接过女儿递来的蜜饯,慢慢开口,“手上倒是无碍,又没到天冷的时候。”
赵桑榆矮身坐到赵春娘旁边,双手不时地按摩着她的右臂。
“只是今日这位小公子的绣品,令我有些惊讶。”说着便将今日的绣布展开给赵桑榆看。
只见不大的绣布上绣的是院中一年四季不同的花朵,针法虽是有些稚嫩粗糙,也未完整绣好,但绣线的颜色却是使用的很大胆,还用点点血痕模仿了绽放的红梅,各色盛放的花朵同时出现在同一画面,乱中有序,勃勃生机跃然而现。
“他还蛮大胆的呢。”
赵桑榆幼时戳破的手指不知毁了多少绢布,这般巧思她竟然不曾想过,不禁令她多了些兴趣,眉眼弯弯地望向赵春娘。
赵春娘左手摩挲着将绣片铺平,整个人陷入了回忆。
“我们阿榆还小,自然是不知道,娘十六岁那年,恰逢宫里来人选拔绣娘,我也绣过一幅四时花语,一举夺魁进了文绣院,当时的用色可不像这孩子一样没有拘束,幸运的是那成品颇得太妃的喜爱,后来着工匠制成了团扇,连我都见太妃娘娘用过几次。”
“娘是觉得他有您的风采吧。”
赵春娘点了点头,望向桌面后又蓦地摇了摇头。
赵桑榆仿佛想到了什么,“是因为他是个男子吗?若是个女儿家,娘会不会就迫不及待将毕生技法都教授给他了。”
“是啊,他才刚满十六,今年考过的秀才,还有大好的前途等着他呢。”被戳破心思的赵春娘没有遮遮掩掩,坦率地讲了自己的想法。
“娘便不觉得可惜吗?”
赵春娘母女间不似寻常母女那样,女儿的想法经常会让她有新的感悟,她很多时候会愿意多听听女儿的看法,此刻她正配合地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的针法并不精致,想来私下并没有多加练习,如此还能绣出和阿娘类似灵感的物件,不说是天赋过人,也算是不可多得了。”
赵桑榆给自己拈了一颗蜜饯,瞧春娘脸上有可惜之色,显然是认可她的话语,便继续讲了下去。
“男子又如何了,村中的阿叔只将女娃送来阿娘这里学习,妹妹们个个手都戳成了筛子,才逐渐体会针法的技巧,为何妹妹的兄弟们却不用承受这些,多一人习会,不是更能让家中宽裕吗?”
赵桑榆并未多想,只顺便讲了自己心中存的疑虑。这个问题一时间却让春娘答无所答,欲言又止间,赵桑榆的思绪已经跨到了另一个角度。
“我还觉得这小公子这么早考过秀才,也是为了能早点来拜阿娘为师呢!”
赵桑榆越说越天马行空,惹得赵春娘开始发笑。
“你这孩子,越说越没边了。”
“怎么了嘛,我阿娘那么厉害,你说说看,哪家的孩童不想来拜阿娘为师!”
赵桑榆讲得眉开眼笑,全然挡不住母亲的崇拜之意,而对母亲的夸奖之词,她向来是毫不吝惜的。
母女间无所顾忌地聊着,从师妹们讲到绣坊,不觉间已经夜色渐深。赵桑榆不知何时躺到了母亲腿上逐渐没了声响,终究是个孩子,赵春娘只无奈笑笑,将她背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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