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只能秘密派遣心腹,日夜监视国师府大门,记录任何出入的孩童或疑似乳娘之人。他们所能做的,唯有熬过这漫长的十五年,等待国师府最终给出的那个答案。
然而,除了国师本人与那位神秘的凌清烟偶尔出入,国师府那扇沉重的大门,从未见第三个身影踏出过一步。
……
国师府侧院。
时光在寂静中流淌,如同无声的溪水。庭院中的老树秋叶落了又生,生了又落。树下的孩子,年岁渐长,身形抽条,却始终如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她目光空洞,神情呆滞,终日只是仰着头,望着枝头的叶片由嫩绿转为苍翠,再一片片被秋风染黄,打着旋儿,挣脱枝头的束缚,飘然坠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凌清烟将简单的饭菜摆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唤道:“小姐,过来吃饭了。”
那呼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需要漫长的下沉才能触及潭底。过了许久,树下的身影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涩的僵硬,低下头,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到石桌旁,坐上冰凉的圆凳。她拿起筷子,动作机械而精准,小口小口地咀嚼着食物,安静得如同没有呼吸的玩偶。
自国师为她重塑了这具完美契合本源的身躯后,这孩子便彻底封闭了。那双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得如同废弃的古井。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对外界的刺激近乎麻木。凌清烟曾忧心地询问国师,得到的回答是:“她的核心意识仍在沉睡,或许终有一日会苏醒。如今驱动这躯壳的,不过是亿万分之一都不到的残余碎片,一具无知无觉的空壳罢了。”
此后,国师再未踏入这侧院半步,仿佛遗忘了这个存在。凌清烟则成了维系这具空壳运转的唯一纽带,每日早、中、晚三次前来,确认她还在呼吸,还在机械地进食,还在……活着。
小姐的食量极小,如同喂食一只精致的雀鸟。半碗清粥,几箸素菜,便是她的全部。饭后,她又会回到那棵树下,恢复那亘古不变的仰望姿态,仿佛在数着叶片坠落的声音,计算着时光流逝的刻度。
凌清烟不懂她在想什么,也无需懂。她只是沉默地收拾碗筷,如同照料一株需要定期浇水的植物,然后悄然离去。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凌清烟确认小姐已在简陋的床榻上熟睡后,才转身离开侧院。
不知过了多久,子夜时分。漆黑夜空中星河璀璨,清冷的月辉洒满寂静的庭院。一墙之隔的邻府,忽然飘来一阵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琴音,清越悠扬,如同山涧清泉流淌。
就在这时,床榻上那具空壳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那双眸子里依旧空洞,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牵引。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出房门,径直来到那棵老树下,站定。小小的身影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仰着头,目光穿透交错的枝桠,投向那面隔绝了琴音来源的高大围墙。
墙外的琴声并未持续多久。一曲未终,余音袅袅,旋即陷入一片死寂。
树下的小小身影,依旧保持着仰望的姿态,一动不动,如同凝固在月光中的剪影。
翌日清晨,凌清烟端着食盘踏入侧院。甫一入院,便见那孩子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亵衣,赤着双足,像一尊被遗忘的雪人般,静立在老树下。露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衣摆。凌清烟心中一紧,快步上前,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和手臂。触手冰凉刺骨!不知她已在这寒露中站了多久!
“哎,你这孩子……”凌清烟无奈叹息。
果不其然,到了午间送饭时,凌清烟发现小姐白皙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探额温,滚烫如火炭!她竟在发着高烧!而这孩子自己,依旧神情木然,毫无所觉,仿佛那灼烧着她躯体的热度与她无关。
是夜,凌清烟特意守在外间,想照看这孩子退烧,然而到了后半夜,那小小的身影再次如同梦游般起身,无视了守在外间的凌清烟,径直走向院中,又固执地站在了那棵老树下。
凌清烟追出房门,看着她赤足站在冰冷的石板上,月光勾勒出她单薄孤寂的轮廓,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你就这般喜欢这棵树么?连鞋袜都不顾了……”回应她的,只有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那孩子低垂头颅的沉默。
连着数日,夜夜如此。凌清烟忧心忡忡,这孩子本就痴傻,若再被高烧反复侵蚀,怕是真的要彻底毁了。正当她下定决心要采取强制手段限制其行动时,这一晚,那树下的小小身影在站了许久后,竟自己缓缓低下头,默默地转身,一步步走回了屋内,重新躺回床榻。凌清烟敏锐地捕捉到,在她转身的刹那,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似乎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仿佛某种无声的期待落空了。
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看树。吃饭。睡觉。这便是小姐在国师府侧院,无声流逝的全部光阴。
……
这夜,万籁俱寂。熟悉的、断断续续的琴音,再次从高墙之外幽幽传来。依旧是那般清越婉转的调子,如同试探的指尖,轻轻拨动着夜的寂静。
树下的小小身影,几乎是琴音响起的第一时间,便已悄然伫立。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老树粗糙皲裂的树皮,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易碎的梦境。
然而,琴音刚起了个头,便听得崩的一声脆响!一根琴弦,再次毫无征兆地断裂!余音带着不甘的震颤,迅速消散在夜风里。
琴音断绝的刹那,摩挲着树皮的指尖猛地一顿,随即微微用力。一小块深褐色的、带着苔藓气息的老树皮,无声无息地被她抠了下来,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这一次,她没有再久久伫立。仿佛明白了某种无言的规律。琴音断了,今夜便不会再续。她默默地转过身,赤着脚,踩过冰冷的石板,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屋内,重新将自己埋入那片沉寂的黑暗。
翌日清晨,凌清烟如往常般端着食盘步入侧院。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微微一怔。石桌旁,那个总是需要呼唤良久才会挪动的身影,此刻竟已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空洞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碗筷上,似乎在等待?
凌清烟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波澜。她放下食盘,看着小姐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般,拿起筷子,开始小口进食。动作依旧机械,但那份主动,却是不曾有过的。
“看来那场高烧,倒也没把你烧得更傻……”凌清烟低声自语,眼底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极淡的欣慰。
小姐用完饭,又回到了那棵仿佛与她命运相连的老树下,继续她永恒不变的仰望。
凌清烟则收拾好碗筷,穿过寂静的回廊,前往国师所在的书房。
书房内,檀香袅袅。国师正立于宽大的紫檀书案前,提笔挥毫,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凌清烟侍立一旁,待她最后一笔落下,才低声禀报:“主上,即便您已退居府中,将军政大权悉数交还,甚至不再参与朝会……陛下对您的忌惮,却是有增无减,如今朝堂之上,针对我府的风言风语从未停歇,您……究竟有何打算?”
国师并未抬头,只是将那张写满字的宣纸随意折起,丢入一旁的炭盆,火焰瞬间舔舐上纸张,墨迹在火光中扭曲、化为灰烬。
“顺其自然便好。”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我本无意与他争权,他想要,拿去便是。”
“可是主上!”凌清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切,“他要的不仅是您的权柄!他要的是您的命!是彻底抹去您存在的痕迹!”作为国师最忠诚的追随者,即便明知结局,她也不愿看到主上如此被动地走向败亡。
国师终于搁下笔,走到一旁的茶案边坐下。她执起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紫砂壶,姿态优雅地为两个青瓷杯注入清亮的茶汤。水汽氤氲,茶香四溢。
“坐。”国师示意凌清烟。
凌清烟依言在对面坐来。
“我当年,只应了先帝之请,助他收复破碎山河,重整天朝疆域。”国师将一杯茶轻轻推到凌清烟面前,目光落在袅袅升腾的水汽上,“其后事,非我所愿干预。先帝深知其子性情,多疑善妒,野心勃勃,然皇室血脉凋零,唯此一子可继大统。为防其过于刚愎自用,断送江山,方将这兵符暂托于我手。”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散热气,“这兵权,迟早要物归原主,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国师抬眸,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望向凌清烟:“清烟,何必如此焦灼?你我皆知,此局终末,你我当面临何种结局。”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淡然。
“可是……”凌清烟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温热的瓷壁,却暖不了心中的寒意。她何尝不知那注定的结局?只是在她的认知里,凌驾于万物之上的主人,每一次下局,都该是执棋者,而非……棋子。
“哎……”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清雅的茶香里。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茶烟袅袅,在两人之间缭绕。
国师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沿,目光似乎穿透了氤氲的水汽,投向遥远的虚空。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探询:“对了,侧院那孩子……近来如何?”仿佛问起一件久已蒙尘、无关紧要的旧物。
凌清烟微微一怔,随即答道:“她呀……”想起清晨那主动坐到饭桌前的身影,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一丝微不可察的轻松,“最近倒是不用人唤,时辰到了,自己便会坐到桌前吃饭了呢。”
国师闻言,端起茶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垂眸,看着澄澈的茶汤中,几片碧绿的茶叶缓缓舒展、沉浮,如同命运的浮萍。
“是吗。”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随即抿了一口清茶。袅袅水汽模糊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