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哆哆嗦嗦站在门边,眸中带着些许的恐惧。
“过来,”谢云舟微微抬手,他扯出一抹笑来,问,“吓坏了吧?”
姑娘提着裙摆,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残肢肉块,到谢云舟身边。
隔得近了,谢云舟看她的目光没有遮掩,上上下下扫了个遍,姑娘约莫才十六七岁,比寻常人矮一些,皮肤是不正常的白,几近可以看见脸颊边上流动的青蓝色经络,和谢云舟对视的时候,像是害羞了,别过眼去。
“还敢回来呢,”谢云舟轻轻碰过小姑娘的脸,“告诉我,你叫什么?”
小姑娘似乎是被他妖冶的容貌晃了神,好一阵子没有答话,等谢云舟想再问一遍的时候,才抿着嘴,小声道:“冬耳,我叫冬耳。”
她说完话,伸手将方才被怪物扑倒在地时打乱的头发糙糙整理了一遍,拘谨地站着。
谢云舟一眼却看到了她手腕上的淤青,像是被人极用力掐出来的。
姑娘察觉到他视线,惊惶把手背到伸手,谢云舟站起来,将手搭在她的肩上,俯身与她对视,问:“好孩子,能告诉我,江家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事吗?”
“那都是上边人管的。”姑娘的声音小小的,“我不过是一个端茶倒水的短工,都还没有到点通境,从来不知道这些的。”
谢云舟听完她的话,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拍拍她的肩膀,温声道:“怎么不和别人一块儿逃走呢?”
“都过去了。”
姑娘带着些惊疑地看了谢云舟一眼,似乎不明白这个似乎看着江家所有修士被杀的人会这么简单地放她离开,三步一回头地往回走。
谢云舟站着,等她的身影行出十来丈远,而后轻轻搓了搓手指。
从冬耳肩上沾来的明月石的粉末簌簌落下,里头的黑雾缭绕向上,再重新汇聚到离开的女子身上。
谢云舟想迈步往前走,看到满地的血污,“啧”了一声,停了下来。
他招手,示意尘见月过来,谢云舟还未开口,剑奴已经熟练地抄起他的膝弯,将他横抱起来。
谢云舟漫不经心地扯着绕在剑奴脖上的锁链,道:“跟着她,看她去哪儿。”
剑奴只是被抽了灵台的元神,修为却还是在的,尘见月横抱着他,抬脚跃上垂脊屋檐,在冬耳的右后方,不紧不慢地缀着。
聊城街巷错杂,脚夫货郎和带着玉冠的修士一同来往在街上,明月石和铜钱交撞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在五感灵敏的谢云舟耳里,听得更加明显。
日头正晒,檐上白光晃人。
偏偏冬耳走得慢。从后边看,看不出来她究竟是慌了挪不动,还是闲适的不紧不慢,尘见月无法,也只能跟在后头慢悠悠地追。
无望渊鲜少见到日光,除了在人间春节那阵时间,隐约的日光和烟火似乎能把光送进浓稠的黑雾。久处在黑暗中,谢云舟被日光刺得微微闭了下眼,竟有几滴泪被逼了出来。
有一片软布轻轻覆上他的眼睛。
是尘见月将他往怀里带了一把,用衣襟将他半张脸遮上了,隔绝了一半的喧闹和日光。
谢云舟索性直接将整个人都缩在了剑奴的怀里,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将脸对着尘见月阔朗胸膛,再展开灵识代替眼睛来盯着冬耳。
冬耳走得慢,但是对路却很熟,拐过七弯八绕的街巷,到了一处窄巷中。
尘见月抱着谢云舟,停在对门宅院的屋檐上,恰巧可以看见冬耳的住处。
此处大抵是因为离城中远,房屋低矮,蛛丝连结,老树开出几朵有气无力的花,周遭探查不到丝毫的灵气,都是些连点通境都没有的凡人。
谢云舟的几缕灵识跟着冬耳进了屋。
她小心翼翼将门掩好,然后将炉灶中没有熄灭的火用灰给盖灭了,被烟熏得黎黑的墙边摆着一张宽床,冬耳从锅里舀出些东西盛进碗里,掀开了床上的被子,声音细细道:“春眼,该吃饭了。”
谢云舟注意到了她手中端着的碗。
碗中的东西根本不是所谓的饭。
那分明是血块混着些五谷杂粮,用小火炖煮到半生不熟的东西,冬耳再往上撒了些方才不知何时拿来的明月石碎屑,莹白色一层,铺在血沫上。
床上也根本不是一个叫做“春眼”的人,那是一具已经发黑腐烂了的尸体,已经摆放了很久,但是照顾尸体的人却很用心,身上的衣服,还是近几日刚换上的。
冬耳一边将这一碗怪东西一勺一勺喂进尸体的嘴里,一边絮语着:“春眼,要去陪爹娘啦,江家那些仙人都已经去死了——”
“江家?喜欢隐瞒事情的,就不算好孩子了。”在她身后,男子道。
冬耳受惊,猛然转头,方才在江家的那两名修士跟了过来。
谢云舟将盈春雪攥在手里,笑道:“方才已经给你一遍当‘好孩子’的机会了。”
盈春雪剑锋一转,削过冬耳的鬓发,她被吓得一哆嗦。
“不过,”谢云舟笑道,“我鲜少杀人,就算杀,也没有和你这般年轻瘦弱的小姑娘动手,你若是肯好好讲,那还有机会的。”
他和冬耳对峙着,静静等着她开口,孰料她忽而撕破了那一层软弱的皮囊,咬牙切齿道:“你们这一群贱人,当什么仙人!”
当真是天大的冤枉。
谢云舟来到江家,不过旁观了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恩怨,就要担上“贱人”的名号,不知道冬耳知道他在所谓“仙人”之中,也是名声难堪的邪修会是什么表情。
她嘴里叽里咕噜轮过一串话,是聊城本地土话,谢云舟隐约抓到些“爹”,“娘”,“畜生”的咒骂。
“要是再不肯说的话,我可就要搜魂了。”谢云舟语气还是温和的,嘴角微勾,噙着抹不带感情的笑。
这一类骂词,先前他也已经听过了许多,再脏,也触动不了他。
搜魂,一个没有点通的凡人根本承受不了,谢云舟手里凝起气劲,本打算吓吓冬耳,却没想到冬耳听见这句话,睁大双眼,一口咬碎了舌底藏着的明月石。
“不过一颗……”对于已经结道了的谢云舟来讲,简直就像是挠个痒痒。
谢云舟见冬耳还是没有歇止的意思,调出些许灵力,想要将她束在原地,结果冬耳端着那碗肉,忽而朝他森森一笑。
先前那些黑雾重新蒸出她的皮肤,涌向了谢云舟——
谢云舟脸色一凝。
是障雾。在黑雾涌来的那一瞬,谢云舟耳边重新回想起二十年前,洛城的尸山血海似乎又万丈之高,他怎么也看不清周遭的景色,偏偏身周全部都是骂声。
“怪不得,德行有亏,逐出云山……”
“他点通之前,从来没有和洛城的邻里街坊打过招呼吗?这么多人,谢云舟是怎么下得去手?”
“此等败类,直接坠入无望渊吧——”
最后,是谢云舟坠入悬崖的时候,云山长老楼观序的九足药鼎清脆一声铿鸣,还有尘见月冲向他的时候带起的金色流焰。
似乎只要谢云舟颠覆了道心,九天流火闪电就会直击而下。
那些黑雾和无望渊的同出一辙,再往里勾着他的灵台,想要拉出点心魔出来。
灵力肆虐炸开,将黑雾逼出体内。
存在谢云舟灵台之内尘见月那一半元神,竟浑水摸鱼般潜在灵力的河流之中,顺着跑了出去,站在他身后的尘见月手指微动。
——他醒了。
身材高大的灵奴俯下身,去碰谢云舟。
谢云舟伸手狠拽系在剑奴脖上的锁链,长剑钉穿了尘见月,又转身将背起尸体,打算趁着此刻离开的冬耳猛掼在地,逼问:“谁教你的?”
无人应答,片刻间,冬耳的身子,已经僵冷了,小姑娘半坐在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狠狠瞪着谢云舟。
谢云舟弯腰抓起冬耳的手腕,瞬息之间,僵硬冰冷,硬得像是一块冻僵了的死肉。
绝非是刚才死去的。
冬耳早就死了。她手上那些淤青的不是伤痕,是一块一块的尸斑。
原先顾虑搜魂会损害凡人的灵台神智,而今冬耳已经死了,谢云舟召出几柄灵力凝聚的小剑,从黑雾中抓出冬耳的残魂,钉在了尸身灵台的位置。
那一具叫春眼的尸体窝在墙叫,发了绿霉的角落堆满了藤编的竹筐和烂掉了瓜果。
而江家,处处堆放着如小山一样多的明月石。
谢云舟俯身在冬耳意识上,看着她站在小厨房的门口,白衣飘飘的仙人带来了一箱又一箱叫做明月石的东西。
冬耳只是模糊知道,这是有钱又有门路的人家拿来点通的。
像她这样的厨娘,一般不会做些拜入云山,斩妖除魔的千秋大梦,每个月拿点供奉的月银就好了。
可是冬耳有些管不住自己的手,她趁着仙人们不注意,偷偷扣了些灵石的粉末下来。
只是传闻中云山批下的明月石比凡间的金刚精铁都还要硬,怎么轻飘飘给扣了下来?
冬耳没来得及多想,她回到宅院之后,趁夜就把粉末重新冲泡熬煮了一遍,放进了给春眼抓的药里。
春眼大她约莫三四岁,是她的兄长,兄长的眼睛生得好看,就叫春眼,而她出生的冬天,耳朵被冰雪熏冻得通红,于是叫做冬耳。
就在前几日,两人相依做工的江家,那一位自称有着仙缘的江少爷,看上了春眼那一双眼睛,等她的哥哥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不省人事了。
后来又是冬天一场漫长的高热,等到来年春日,已经病骨支离,奄奄一息。
接下来的日子里,冬耳一直来回在江家和自己安养哥哥的小院子里来回跑,若是有闲钱,在便宜的偏方之外,还会去正经的药堂子里,再抓点药来。
直至某一日,冬耳替贵人冲泡好茶端上去的时候。
记忆中,冬耳对这群人讲了什么的记忆已经模模糊糊了,只余下“供养明月石”“多抓些无关的人……若是有资质则更好”等零碎话语。
谢云舟借着冬耳的位置,环顾了一圈,坐在客位的,反而是江照,坐在主位的,因为冬耳始终不敢抬头去看,只余下一个削尖的下巴,停在冬耳的记忆里。
冬耳和他听见江照道:“资质好的么?可惜了,前几日我的儿子房间里有一位娈童,听说不过是多摸了几次明月石,就已经点通了,可惜后头估计没有伺候好他,被打了几十板子赶走了。”
谢云舟跟着春眼的心齐齐一跳。
江照又道:“这送茶的姑娘看着年轻,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那个男的妹妹?仙师,你看她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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