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的云阶,其实并不是拿来让修士一步步走到山前的。
真正能够走完云梯的,没有一个人,因为每一级云阶,都有与天道差不多的“叩问”。一旦某些念头没有断绝,脚下一脚踩空,就从云梯上跌落,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云山只会择选那些走在云梯前列,走得高的修士,不会管究竟谁第一个走到云山。
但也没有修士可以成功走完云山的万级阶梯。谢云舟上次顶过了云山半数阶梯的叩问,想要再往前走的时候,却因为点通境体力不支,不足以走完万级云阶,倒在了路上。
现今他等半数以上的修士都掉下云阶的时候,才慢悠悠支起身子,道:“走了。”
有白雪落花被天风卷起,落在了一级又一级晶莹剔透的阶梯上。
上一次,谢云舟走前一千级的时候,脑海之中,皆是洛城凡世,他无数次游移,自己要不要回头,不再登上云山,可这一回,他的脑海却是空茫的。
他搭着剑奴的肩膀,一言不发向上走。
云山上。
楼观序有些心不在焉地磨着自己的九足药鼎,旁边有人问:“楼长老,云山十年方才大选一届,你当真不看看有什么好苗子?”
楼观序先前唯一亲传的徒弟就是谢云舟,自谢云舟离开后,就再也没有收过徒弟。
他用手掀开药鼎的雕琢繁复的盖子,将自己炼好的聚灵丹取出,放进了瓷瓶里,又从空间戒中取出药材,放进小药鼎,双手腾生出灵火,接着炼丹。
与他搭话的女子轻笑了一声,问:“楼长老,你前些年已经结道了吧?聚灵丹这种基础的丹药,你也用不上,整日揣着个小鼎,炼这么多,也没有弟子,给谁用呢?”
“说不定日后会用上。”楼观序操控着灵火,头也不抬地回答。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想到的,是二十年前坠入无望渊的徒弟。若是聚灵丹送到他手里,不知道能不能生还而来。
女长老哼笑一声,也不再回答,凝目往下看。
“如今这一届的弟子,资质说好,那也未必,半数人万级云阶,走了十来步,就掉下去了,但说差,你看,为首的几个,已经有千阶了吧?走的还是稳当。走在第一个的——呀!长得好俊俏的样子!”
楼观序闻言,调动了一丝灵识,漫不经心往下探查。
在触及为首那一道身影的时候,他手一松,药鼎落在了地上。
“不过才走了千来级云阶,比起当时的谢云舟,还差得挺远吧?”那名插科打诨的女子见到楼观序如此惊愕,有些诧异。
“娆玉长老,是我失态了。”楼观序俯身,捡起地上的小药鼎,垂下头,继续炼聚灵丹。
他的手却是微微发颤的。
太像了。
楼观序回响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
云阶上,那个人茕茕独立,头发散着遮上了侧边的脸,白袍有些宽大,拖行于云阶之上,众位长老的灵识带着风,吹起袍子,勾勒出少年劲瘦的腰,他像是无根的莲,静静攀上云山。
真的……很像。
楼观序的心绪起伏,停了掌心的灵火,回想起当初谢云舟上云山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姿态。
楼观序当时的目光,全部汇聚在他的身上,等到他晕在阶梯上时,楼观序第一个幻化出灵识,朝他伸出手,问:要不要来苦药峰修丹道?
云阶上。
谢云舟感受到数道云山长老的灵识全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唇角悄然勾出一抹冷笑。在走到五千阶的时候,他就让剑奴站远了些,同时将自己的修为重新压制回点通的境界。
谢云舟第一次走云梯的时候,心里所有杂念都被放到百倍之大,细小到洛城谢家厨娘煮的莲子粥,再到自己走马观花意气半生,都在云阶下过了一个遍。
而如今他走到六千阶,心仍如死水无波,云阶的叩问他甚至懒得回答。
直到他眼前一晃,看到原先走在他身后的尘见月,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他前边去。
——云阶竟然还有幻境,来影响已经是结道境的他么?
云山上,娆玉道:“楼观序,你分外在意的那一名弟子他停下了。停在了六千五百三十二级云阶上。……怎么他身后那个跟着的也停住了?”
谢云舟眼睛一睁一闭,就已经回到了洛城。
自己身上穿着桃红金线绣春桃的长袍,腰带用镶嵌着白玉环的革带束着,他正躲靠在树上躲懒,底下的小厮见了,一溜烟跑个没影,想来必定是去找他娘打小报告了。
不多时,谢家主母就来到了那一株桃树下,哄着他:“云舟,沾了雪水,待会又要着凉了,下来吧。”
谢云舟注意到,这株桃花树竟开的格外早,花枝被冬日的雪压得沉甸甸往下坠。他衣袍都侵染了凉意。谢母又数落他:“你说你,当日街上,你该不会就看那男子生的好看,才冲动抢来的吧?”
“好端端一个八尺男儿,长得还比你高些,你胡闹着非要娶他,母亲遂了你的意,叫人家盖上红盖头,在房间里等着你了,你现在又耍起小脾气,不要人家了是吗?”
谢母一双秀致的眉毛微蹙,“我可生不出你这样始乱终弃的儿子,你爱吃的云片糕和莲子粥,我都命人端到那喜房里去了,你今日要是不过去,那就在桃花树上饿肚子吧。”
说罢,谢母佯装生气,拂袖离开。
谢云舟想唤,张嘴时,忽而卡住了。
自己拜入云山,再到白玉台离开,无望渊围剿,再到如今,几十年间,他竟然已经……把自己母亲的名字忘了。
自己又是何时在洛城有了一门亲事?还是自己非要强娶来的一位“比他还要高一个头”的男子?
谢云舟不动,他还记得,自己在走云阶,若是一动,就要一脚踩空,摔下去了。
直到夜色逐渐下来了,厢房点着的红灯笼越发显眼。
恍然间,他觉得,不论自己娶的是谁,那片红烛摇晃,带着人世喜庆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归宿,没有无望渊,也没有云山和剑骨。
他鬼使神差地,身子往前一倾,似是准备跳下树了。
云山上,娆玉惊呼:“先前这么多级云阶都走过来了,他是想到了什么不甘心的,准备跳下去?”
楼观序熄了灵火,同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云阶上的人。
静夜之中,有竹门轻轻“嘎吱”一声,谢云舟猛然清醒过来。
有人推开了外头竹篱木门。
是谢云舟强抢来的那一名男新娘。
谢母终究还是没有由着谢云舟胡闹,给男人穿的是一身男式的新郎喜服,他走过来的时候,手略略撩着头上缀着黄流苏的红盖头,谢云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略削瘦的下巴,还有骨节分明的手。
就在那男人走到树下抬起头,谢云舟将要看清楚对方长相的时候——
他再睁眼,已经是重重复重重的云阶。
谢云舟还是未曾挪动,后边的剑奴见他不动,也停在了原地。
谢云舟在洛城从未婚配。虽然回忆早已成旧诗章,但是嫁娶这般人生大事,谢云舟怎么可能忘记?
他上次才走到云山五千阶,就已经体力不支倒下,到了六千阶再往上,连记忆也会无中生有吗?
“他动了。”
娆玉莫名松了一口气。
那一名白衣男子一动,站在他其后的黑衣修士也跟着动了起来,像是约好的一般,再一步步登上云阶。
后头的弟子最多到三千阶,就已经停下了,但因为之后的路,领头的二人都没有停过。
所以等着的云山长老始终都还没有收回云梯。
当走高后,看到的就不是灵识传来的模模糊糊的虚影,而是肉眼能辨的影像。楼观序再也坐不住了,他的目光紧紧锁着为首的人。
愈近,就愈像谢云舟。
八千阶……九千阶……
不止是楼观序和娆玉了,云山的首座长老,云山山主,全部都注意到了为首的人。
直到九千八百阶时,已经极近了,再撑着走几步,就可以看见云山的浮云楼阁。那名弟子又停了下来,他抬起头。
楼观序手中的九足药鼎,又摔了下来。
这一次药鼎滚远了些,“哐啷”几声落下玉石台阶,落在了此刻长老围坐的殿堂中央。楼观序却来不及去捡,他匆忙又放出灵识,似是不可置信,再看了一遍。
——那就是谢云舟。
和当时在云山苦药峰的长相没有多大的区别,清俊贵气,又带着些许雌雄莫辨的妖异,在楼观序的灵识探查而去时,谢云舟抬起头,似是张了张嘴。
他说“别来无恙,师尊”。
楼观序只觉得识海之中轰然间排山倒海。
他环顾四周,娆玉正目带惊叹地盯着谢云舟,所有人神色如常,似乎无一人看到谢云舟这一张曾经在八荒人人都能认出的脸。
那就是他掩饰了自己的容貌,而且真容只对探查他的楼观序展示了出来。
楼观序呆怔在那里,连药鼎都忘了捡回来。
直到云山山主出了声:“楼长老,你今日已经两次失态了,是弟子有什么问题吗?”
“没——”楼观序干涩道,“兴许是结道之后,灵台还没有稳下,一时灵力乱行了吧。”
他不知出于何等心理,将谢云舟重回云山隐瞒了下来,他不顾落在地上的药鼎,垂首发着呆。
从无望渊走回尘世的路,相较走完云山的一万级云阶,哪一个会累些?楼观序忽而觉得觉得有种难言的酸涩情绪包裹着他,他无比肯定,走上来的就是谢云舟。
他那一句“别来无恙”,又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还愿不愿意……认自己这个师尊?
娆玉看着屡屡失态,现在又神游八荒的楼观序,略皱眉头。
她道:“楼长老该不会和我抢刚看上的弟子吧?山主,最前边那个长得隽秀的人给我了呗,你们这群老不死的还不急着收弟子,我的衣钵可要失传了——”
“不行,”楼观序勉强压下失态,“你也有百多岁了吧?云山为何就你不是老不死?我的苦药峰如今也是一位弟子都没有。”
随侍在云山众长老身边的,大多已经是化羽境界了,尚且没有得到如此看重。
走在云阶上的上的谢云舟不知道,除了那些大乘结道的大能投来的灵识外,还有数十双艳羡的目光,隔着远远的盯着他。
他重新动身,距离走完云阶,只剩下几十级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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