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鹤监枢密使,乌白。”
卓英原本没期望对方真能回答。
黑影的声线从始至终毫无波澜起伏,话音未落,便淡化消散成雨夜一缕幽冥萤火。
萧妄听那名字略怔两秒,古怪皱了皱眉头,喃喃道:“他、胡诌的吧……不早说。”
卓英倒不觉得对方是胡诌,依对方的实力,不想说就不说何必诓骗她们。
那股单单存在、靠近,就阴冷入骨髓的感觉不会有错,可对方两次都没伤人,反而出手相助,想来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她收回思绪,转身走到那血怪死后之地。
这片的草地泥土沟壑伤痕丛生,坑洼中积蓄起黑红的雨水,发出一股腥臭的血液味道。
她的银刃九节鞭就掉落其中,旁边还有张漆黑布红的人脸面具。
想必就是那“羊道人”的死后形成的灵物。
萧大少爷站在不远处,嗅那潮湿的腥臭敬而远之,卓英走进去,将两件物品捡了起来。
鞭子被吞噬的时间尚短,幸而还没有受到侵蚀,而那面具……卓英拿在手里端详,这是张极其痛苦、神情恶毒的人脸,血鸠从双眼空洞蔓延四散,宛若从他体内爆出的怒火。
变成怪物时那样丑陋,死后遗留的东西,却倒有种诡异的美感。
卓英暂时想叫它“恶毒面具”。
具体的用处,因她目前无法调动灵力,这面具也有巨大的危险,也就还无法得知。
“还不走,你难不成淋雨上瘾?”萧妄颇为不耐唤道。
卓英扭头,忽地伸手从锦囊中掏出袋银两丢给他,“拿这买你那一半面具,不够的就用客栈里我救你的那几次命抵。”她说着将面具放进锦囊,没有在跟人商量的意思。
“拿我的银子跟我讨价还价,”萧妄眉尖轻挑,不屑一顾,“小爷缺你这点银子?”
他将银袋重砸给她,转身将双斧插进后腰,大步朝客栈走回去。
不愧大款的作风,无论古今,都这么朴实无华。
卓英抓住银袋索性二话没有,重新收进了自己的锦囊。
两人回到客栈,这地方已成了座危房,断木横梁,总似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
萧妄与卓英分头将众人转移到外头空地,此时,先前被强塞毒虫的健壮男人、右臂血肉模糊、又受刀伤的魏临、被冯承砍伤的医师、断木砸断腿的千金小姐,情况都颇为严重。
卓英拿出两瓶治愈药剂,分给了四人及时保命。
萧妄旁观她举止,心下不无意外。
因他喝过那药,效用称句“仙丹”不为过,那样的灵药炼化极为不易,多数修行之人半生都不得见,她却好似用之不尽,随便就能给几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医道修者?
看着却也不像……还有那个凶物血鸠,岂是普通修行者能封印,并且随身携带的?
可方才对敌,萧妄虽然感觉得到,她身手极佳,却从始至终没见她使出过法术,不靠法术就能单抗他的双斧,显然又不仅仅只是身手好,方方面面,都教他对她的身份,愈加好奇。
正想再去问问,恰逢年长衙役将犯下凶案的几人绑好,走过来冲他道谢:“今晚的劫难多亏两位少侠破局,“羊道人”出现毕竟非同小可,届时朝廷问询,由我替两位请功?”
行走江湖之人,多半不愿与朝廷有瓜葛,年长衙役才有此一问。
可也有部分江湖人,持有朝廷命敕,不时受些差遣,以换行走方便和赏金。
“不必,”萧妄显然属于前者,“别教我们的脸出现在通缉令上,就算你的报答了。”
他举目分别递给魏临、冯承眼神,示意两人休整行装尽快离开。
然而四下想找卓英时,却是眨眼功夫,就再不见了人影。
哪去了?
卓英独自回到客栈内,找到房间的蓑衣披上,便越窗离开了这里。
如今乌金镇外出了事,估计接下来,许多双眼睛都会盯过来,镇外反倒不再安全,她索性沿官道往镇里去,只现在天还没亮,卓英只得在沿途寻到间废弃茅屋,将就着歇一歇。
进去换下浑身湿透的衣裳,她拿角落的干草铺在木板上,坐上去才不那么硌得慌。
先前受小观音几次尖啸,卓英到现在仍觉得喉咙里泛出铁锈味,她将锦囊中的东西清点一遍,治愈药剂还剩下……两瓶,算了,省着点用吧,还不到救命的时候。
卓英换衣服的时候,倒是发现心口的剜洞,已经完好如初了。
可当她将手掌放上去,却触摸不到这具身体的心跳——所以,她如今还是具活的尸体。
卓英倒在木板上,突然卸了气力。
惊心动魄过后猝不及防的平静,竟然这么教人难熬,她从下往上看面前漏风的土窗,雨仍旧下个不停,角落里窸窸窣窣,传来啮齿动物的小动静,也许还有各种虫子。
这鬼地方……好想回去!
她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来这个世界,闻灼缨的死亡又究竟关她什么事情?
这若是梦境,早就该醒了,若是神明游戏,那该死的神也总该给些任务提示……
可她什么都没收到过,仿佛是被始作俑者,遗忘在了这诡异世界。
卓英心里倏忽间无端焦虑,仿佛有根无形的线,在随着时间越绷越紧,今晚亲眼目睹许多人死于非命,这地方弱肉强食才是天理,连她杀人的念头,产生也犹如本能般自然。
闻灼缨残存的记忆对她真没影响吗?
卓英自己都不敢笃定。
人是过去经历的总和,她有了记忆,便也有了那些经历。
她突然间感到惶恐,怕若不尽快回去,就算将来能回去,她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她不想有朝一日迷失在这里。
卓英闭上眼,大概是因为太过疲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没有了意识。
早晨被远处公鸡打鸣的声音吵醒,外面那雨似乎还是没完没了。
卓英不喜欢下雨天,拖泥带水、阴霾暗淡、潮湿发霉,无论哪方面都很讨厌。
可连绵的阴雨确实能助眠,也可能是晚上生死奔命实在累到了,这晚她头回安稳做了场梦,梦到自己还在家庆祝生日,梦寐以求的学校,寄来了那一纸录取通知书……
卓英闭着眼睛,陷在让头脑发昏的惺忪瞌睡里回味美梦,突然神思一凛。
这地方有其他人存在!
卓英猛地睁眼坐起,右手瞬间抓紧长鞭手柄,视线随即捕捉到草堆边,背光的身影。
一袭暗金的斗篷,来人有张苍白得近似病弱的面容,此刻仰视看去,卓英视线更清晰了些,他左眼尾下一道半寸的暗红疤痕,眉眼低垂时,便宛若一滴将落未落的血泪。
身后黯淡天光照不明来人神情,他隐藏在黯淡中,只不知道是不是卓英的错觉,她恍然似乎望见,那双原本晦暗微蹙的眉眼,在她视线望去的一霎那,恢复了平整无澜。
卓英紧绷的神经松懈,眉头却紧皱起来,“枢密使在这里做什么?”
卓英完全不知他在这地方多久,睡梦中被人旁观,想想就免不得教人头皮发麻。
“你就睡在这种地方?”
乌白容色浅淡,见她皱眉不答,才说:“紧张什么,我若有意杀你,你现在已经死了。”
“嗬,是这个道理。”卓英撑手站起身来,拍干净身上的干草屑,“所以,有何贵干?”
“需要你回答几个问题。”
卓英听这话便脱口道:“还是跟那两个盗贼有关?我那晚不是给你指了方向?”
“那只有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乌白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只一具尸体,盗贼却有两个,”卓英走到檐下,接屋檐的雨水拍在脸上清醒,她扭头望向他,恍然大悟,“你没有找到另外那人,所以怀疑我偷拿了你的东西?”
“你可以这样认为,”乌白似乎微勾了勾嘴角,“也可以将那晚的经过,坦白相告。”
卓英心底总是戒备着这人,尤其是他神出鬼没的行踪、带给人阴诡毒药般的危险感,被这人误解并不是个好兆头,她不是他的对手,他昨晚可以救她,今日就可以杀她。
她只能实话实说,“那晚我们只是狭路相逢,我看他们不像善类,不想惹麻烦便想避开,可后来他们二人内讧,打斗时发现了我,我失手……杀掉了其中一人。”
“失手?”
“失手。”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你肯信吗?”
“你既然肯说,我为何不信?”
乌白望着她的双眼沉静无澜,教卓英琢磨不透他的意图。
既然当真信她不会拿走宝物,合该抓紧时间寻找盗贼,可既然花费时间找她来问,却又如此轻易取信于人,他似乎自相矛盾,卓英并不认为他“心思纯直,不通诡计”。
乌白下一刻似乎给出了答案,“你若说谎,我会找到你。”
卓英面对他总忍不住想骂人,可真他爹地合情合理,“随便你。”
外头的雨不停,卓英的步子却不能停,她将披散晾干的头发编成辫子挽在脑后,去角落拿上蓑衣,突然间又想起件事,转头问向窗边:“你知不知道,讨亡之术?”
可惜只望见窗边此刻光一缕萤火将要消散。
啧……还真是神出鬼没,卓英问了个空气,心下正浮起股轻微躁闷,陡然却听耳边又传来道嗓音,说:“此术可借孩童之身入冥府,问询亡人之事,亦可称作观落阴。”
观落阴,只能问询亡人吗?
卓英方才捕捉到话里的重点,那虚空中的萤火已燃烧殆尽,只剩最后一句话留在耳边。
“冥府凶险,活人涉足九死一生,不论你想做什么,切忌自寻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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