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晤还是一壶茶，老板收了新荷，给普普通通一碗翠尖儿添了些荷香。
他尝的时候眉头明显皱了一下，又释然舒展，再喝一口。
这个茶摊叽叽喳喳的，老板总有数不清的朋友，说不完的话。
“阿铁他爹啊，今儿个怎么想到出来转转？腿脚好些了？”她笑容满面地，说话也热情。
来客是个跛脚大叔，才刚坐下，老板也给他塞了一壶荷叶茶：“赶了巧哈，知道你好这口，专门给你留着呢。”
“好好好。”那叔连声道，动作迟缓地接过洗刷得有些斑驳的陶杯。
老板正准备走开，忽然停下来仔细瞧了瞧：“阿铁他爹啊，莫不是有好事了？瞧您这满面春风的。”
老板给面儿地问到了大叔心坎儿，后者掩不住地满面红光：“我儿，高中喽！”
“哎哟，阿铁中举了？好，好啊！我们村儿出的第一个进士，阿铁真有出息！阿铁他爹，这顿茶钱我请！”老板惊异之余，也喜上眉梢。
这村里出了状元，甭管是不是她自己的孩子，那说出去可都是风光事儿，老板本是个藏不住的人，接下来的茶客，全都被她知会了这个喜报。
阿铁他爹在这连声贺喜中被夸得飘飘然，不住地谦道：“嗐，还有殿试呢，那才是见真章的时候。”
“中举是什么？殿试是什么？”不敢打扰这一片喜乐融融的氛围，还星压低了声音问宋晤，连手里的茶点都顾不上吃。
“人族里的修炼。”宋晤简短回答。
“哦……那这个村子里第一个，是村子里其他人都不修炼的意思吗？”
“……”宋晤一噎，“只要你想，你也可以不修炼。”
“不，我不想。”还星双手在胸前比了个大大的叉。
她的算盘打得啪啪地响，开始掰着指头和宋晤盘算起来：
“我都想好啦，既然你奉命来查槐妖，那我若能跟着你，左右帮衬着点儿，到时候你去天上替我美言两句，之前我年少无知犯的事儿，不就有个说头了嘛。我听说这叫戴……戴罪立功？”
宋晤凉凉一句：“我要是说不想带着你呢。”
说完，下意识地抬头睨了一眼天空。
“你放心，我特别擅长死缠烂打，必定让你……心服口服！”
宋晤无奈摇头：“你这些年这都是跟谁学的。”
茶摊热闹非凡，一人一句加起来，仿佛摊上坐了名江湖百晓生。
还星从中得知三天后镇上又要开集市，跟着宋晤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恨不得和他分道扬镳才好。
她痛心疾首道：“你敢相信三百年了！三百年了！我居然只去过一次集市？我怎么就那么倒霉每次都能错过呢？”
见宋晤没什么反应，她赶紧催促：“快问，问我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宋晤十分配合。
还星来劲了，竖起食指开始讲起她的歪理：“因为我之前没跟槐妖吵过架。”
宋晤：“？”
他以为还星在开玩笑，没成想她正色直言：“我第一次去集市就是和她吵了架以后去镇上玩的，就真那么巧给我碰上了。所以！和她不和就会有好事发生！我真是太聪明啦！”
宋晤：“……”
头有点疼是怎么回事。
还星见他的表情，撇了撇嘴：“不好笑啊？那我不说了，还以为能逗你笑笑呢，这一路这么无聊。”
“你觉得无聊？”
宋晤终于开始重新和她交流起来，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不无聊，口渴，说了一路没停过了。”
他们此刻已经进了广袤的农田，除了沟渠，就没有其他水源。
宋晤领着她去农家讨水，顺路请教了一下天虞山的道观一事。
“布施？”农家男主人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皮肤黝黑的瘦高男人，“的确有这事儿，但我婆娘不让我去，说也不知道发的食粮里面会不会掺合什么怪东西。”
女主人抱着竹筐回过头，嚷嚷道：“无事献殷勤，谁知道他们藏的什么心思，哼。我们家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去做什么。今天的活干完了没就在这聊天呢。”
男主人挠挠后脑勺，也不生气，反倒是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笑笑：“她平时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和我明明说的是把粮食让给更有需要的人。”
两口子吵吵闹闹的，却把这农家大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女主人见还星盯着她竹筐里刚蒸好的馒头多看了两眼，便顺手拿了两个塞进她手里，让男主人去送了客。
还星捧着两个大白馒头喜不自胜，宋晤见她看着馒头两眼放光的样子，道：
“你怎么遇到什么事都能这么开心？”
还星眼睛都没挪一下，整个黏在了馒头上：“不知道啊，可能缺心眼吧。你的伤怎么样了啊？”
没想到她还记挂着这个，宋晤一怔，随即搪塞道：“哪有那么快，不过已经不碍事了。”
这下还星终于把目光从馒头上移开了，转向他问：“那天雷竟这么霸道？”
宋晤不语，她倒是提醒了一件事。
“天晚了，今日就在天虞山下露宿吧，明日再上山。”说完，步子迈得更大了些。
“嗯？”还星疑惑地看了看天，被金晃晃的太阳闪了眼，“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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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星从未离开方寸山方圆五里，是以并不太了解天虞山的具体方位。
直到宋晤给她指向远方那片绵延的山脉时，金乌西沉。还星累得连肩膀都耷拉下来了。
“早知如此，我就会求你腾云了！”她现在只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宋晤还是几个时辰前的模样，甚至看不出来身上还带着伤：“什么都腾不了，这片地界的主人规矩有点多。”
还星奇道：“熟人？”
“七八分熟吧。”
“那的确挺香啊。”都这个时候了，还星还在见缝插针地胡说八道。
“再多走一会儿，歇在山脚的话，明天起来就能直接上山了。”
再者，万一真的有什么异样，在山下也能及时发现。明天也好提前想计策。
六月的夜晚林子里湿气重，还透着阵阵凉意。生起火后还星便扒拉在篝火边不爱走了。
火光把还星小小一张脸映成了橘色，影子在她没精打采的脸上左摇右晃。
“累着了？吃些东西早些睡吧，明天或许得忙一整天。”
还星闷哼了一声，双手抱膝把脸埋在膝头。
她何止是累，那种钻心的疼痛又开始了。甚至更严重，呼吸稍微重一些，心脏就好像要炸开一样。
忍一忍吧，还能咋办啊。
她心里唉声叹气，表面风平浪静。
不错，她觉得如果下次还能回方寸山，她定去戏班子讨个演尸体的角儿来。也不知是不是宋晤将她的颤抖错看成了火舌撩影晃，总之，一直到他躺下，两人再无一句交谈。
还星也哆哆嗦嗦躺下来，疼痛稍微缓和了些，她终于得以喘息片刻。
但浸满额头的冷汗告诉她这样治标不治本，意识随着眼神一起涣散，她一偏头，便见宋晤躺得板正的身体。
双手自然地落在身体两边，微微弓起的手势，此刻就像什么烈性药一般蚕食着她的理智。
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她慢慢靠近，仿佛已经化身一条响尾蛇，等待露出破绽的猎物成为她的盘中餐。
还星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牙根随之一起发酸。
她真的太痛了，就算被宋晤知晓，大概也是会原谅她的吧。
尽管迟疑，她依旧慢慢地抬起指尖，朝他的手背降下。
等等。
还星脑海中闪过一丝清明。
宋晤连饭都不用吃，需要睡觉么？
即将触到的瞬间，她突然反应过来。眼前不是她想的身体康健的大仙，只不过是个勤勤恳恳敬业奉献的小仙侍罢了。
还受着伤……
目光落在宋晤从衣襟处裸露出来的白色布条。
那是她用那件道姑服裁的，本以为他会嫌弃每日换布条麻烦，未曾想这些日子他都熬过来了，她为他换药时从来听不见一个不字。
而伤迟迟未愈是事实。
莫非是因为伤他才会如此不防备地入睡？
还星反应过来，迅速将宋晤的衣襟拉起来遮好布条，自己则到抽着冷气回了自己那片草地。
宋晤贴心地寻了驱虫的草药摆在四周，要不是那些茁壮成长中的小草总是将叶尖扎进她的脖子，痒得她不胜烦闷了，遂宋晤才用乾坤囊将里头的保衾。
她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但是让她对一个病号下手，她还真做不出来。
蜷缩着身体，还星只希望今夜别做乱七八糟的梦。
她这厢才闭眼，宋晤的眼睛就睁开来了。
轻轻起身，就听见还星已然均匀的呼吸。
“真是天塌下来都能睡着。”
这次换做他靠了过去，垂着眼看还星不甚安稳的睡相出神。
接着，他缓缓伸出手，迟疑了一息，便缓缓落在了还星冷汗涔涔的额头上。
睡梦中的还星浑身紧张地一缩，随即缓缓一声喟叹，整个人都从高度紧张的状态缓和了下来，甚至转个脑袋的功夫，还能磨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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