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安娜挤眉弄眼道:“在里面做什么亏心事了?”
林禄存摸了摸她的脑袋:“把你的排骨全吃掉了。”
“你洗手了吗?”她跳起来,心头一阵惊悚,“我刚洗过头!”
林禄存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忘了洗没洗。”
“啊……”她无力地把雪糕棍丢进垃圾桶里。
一开饭,虞安娜就眼疾手快嘴更快地吃掉一块红烧排骨。
“林禄存,你是不是……”她嚼了半天,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的林禄存看了一会儿,问,“认识我姥姥?”
林禄存转头看了看相框里的姥姥的模样,答道:“不认识,为什么这么问?”
“你烧的排骨,和姥姥烧的味道,非常像。”她缓慢地眨了眨眼,“谢谢。”
虞安娜没想到,今生还能有幸吃到姥姥味道的红烧排骨。
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居然能在姥姥去世的几年后,坐在小时候最喜欢坐的座位上,吃掉一整块姥姥味道的排骨……
虽然姥姥的位置上坐着的不再是姥姥,但虞安娜还是感到庆幸。
幸好没有在今天之前死掉。
她抬手给林禄存也夹了一块排骨。
他笑着解释:“其实这就是家常的做法,我只是把白砂糖换成了罗汉果,甜味儿是会有些不同,我想姥姥应该也是用了罗汉果。”
虞安娜隐约想起从前姥姥的冰箱里确实常常出现罗汉果,但从来没有见她用罗汉果泡过茶,便知道林禄存应该是猜中了。
她鼻腔发酸,嘴角也不住地抽动着向下撇去,赶紧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白米饭。
好吃。
米饭蒸得软硬适中,鱼肉嫩而紧实,土豆粉糯入味,牛腩软烂适口,生菜清甜爽脆,里脊酸甜开胃,鱼汤浓郁,红烧排骨更是记忆中的美味……
纵使虞安娜心里能有这么多形容词来描述林禄存做的这一桌的菜,话到嘴边,却只剩了一句“好吃”。
果然,最极致的美味只能用最朴素的词语来表达。
最极致的美味,是疼爱我们的家人的手艺,是家人倾注了爱的家常菜。
世界上最好的调味料,是爱。
虞安娜和林禄存之间有朋友的爱,她却在他做的菜里面尝出了家人的爱,那么她可不可以强词夺理地得出“林禄存是她的家人”的结论呢?
真的可以吗?
她眨了眨眼,又吃掉一块排骨,并没有留意到,坐在姥姥位置上的林禄存正看着她,目光如水,眉眼温柔。
等她吃掉盘子里的最后一块排骨,林禄存才笑眯眯地开口道:“都吃光了,真棒。”
“安娜真棒,吃得干干净净。”
姥姥的声音在虞安娜耳边响起,林禄存说了姥姥的话,姥姥的心意借着林禄存的口,再次被安娜得知。
“安娜快点长大吧——”
“长大了就能吃掉更多姥姥做的红烧排骨了。”
姥姥,安娜已经长大了,你去哪里了?
安娜还想吃姥姥的红烧排骨。
安娜还想再见姥姥一面。
“安娜。”
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虞安娜终于哭出声来。
这么久以来,哪怕她备考到疲惫抓狂,哪怕被老爸放弃,被老妈辱骂,哪怕她见到老妈的眼睛,哪怕她吐得胃里一点儿东西都不剩,哪怕她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哪怕她每日每夜地思念着姥姥,哪怕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渴望见到笔记本里的他……
她从来都没有像这样嚎啕大哭过。
她把脸埋在林禄存温热的颈窝,鼻腔里盈满他的气味,脸颊贴着他的皮肉,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肩背,在一片体贴的温柔里卸下所有防备,泣不成声。
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一下一下地替她顺着背。
“林禄存,我真的很想姥姥。”虞安娜抽噎着,使劲地在他肩膀的衣物处蹭了蹭眼睛,“我经常觉得,姥姥才是我的妈妈。”
林禄存拍着她的背,轻声哄道:“姥姥现在肯定高兴着呢。你想啊,她看到你胃口这么好,听你弹琴,看到你努力工作,看到你能靠自己养活自己,看到你好好长大,她偷偷高兴着呢。”
“嗯……”虞安娜闷闷地应他,没有抬起头。
“姥姥一定会为你骄傲的。”林禄存几乎是贴在她耳边说出这句话。
她抬起头来,摸摸他肩膀处自己的泪痕:“那你呢?”
林禄存的脸上漾出一个坦荡的笑容,肯定地开口:“我也为你骄傲。”
虞安娜也笑起来,一双泪眼都笑弯了。
林禄存摸摸她的脸颊,笑意更浓。
“我要把家里的油烟机也换掉。”她突然说。
林禄存好奇地看着她。
虞安娜正色道:“你身上有点油烟味儿。”
他无奈地站起身,把桌上收拾好的碗筷端进厨房,做作地沮丧道:“吃完就开始嫌弃我了。”
“你好烦。”虞安娜撇撇嘴,往他手里塞了一罐冰啤酒和一盒牛奶,“不要洗碗,留给我,你去坐着。”
林禄存掂了掂手里的东西:“这两种东西不能一起喝吧?”
虞安娜看了他一眼:“没让你都喝。”
他很自觉地拉开啤酒罐上的拉环,斜倚在门边看她洗碗。
“安娜,我是认真的。”林禄存欲言又止,“我看到你好好的,吃饭吃得香,就很为你骄傲了。”
虞安娜朝他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洗碗。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她。
第一次有人告诉她,我为你骄傲。
她循规蹈矩地活了许多年,刚开始其实只是为了做给老妈看,因为只有服从命令,才有可能得到老妈的赞赏。
至于后来这么多年从未得到过一句肯定,却依旧听话地按老妈的要求生活了这么多年,归根结底,只能总结为习惯成自然。
可是今天林禄存说,他为她骄傲。
因为她现在好好活着,因为她好好吃饭,他为她感到骄傲。
原来一个人不需要多么努力才能获得夸奖,原来只需要她是虞安娜,只需要她像往常每一天一样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就能得到夸奖。
原来这么简单。
原来她拼尽全力、求之不得的东西,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原来只需要她站在原地,就有人双手奉上。
“他又不是你的亲人,夸你一句你就当真了?人家只是出于礼貌才这么说,那都不是真心的,你别自作多情了!”
老妈又在她的脑子里说话了。
妈妈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就是这么普通的一句话,眨两下眼睛的时间就能说出来,甚至不需要思考其中的逻辑,不需要斟酌句子中的语病,只需要张张嘴,话就说出来了。
虞安娜也的确无从得知林禄存有几分真心实意,有几分是在顺着她的情绪,有几分是在敷衍她。
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又做了多年的人民教师,安慰人鼓励人的话,恐怕是信手拈来。
可哪怕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这么不费劲的几个字,二十多年以来,也只有姥姥偶尔会对虞安娜这么说。
只有姥姥会觉得她很棒,只有姥姥会为她骄傲。
所以林禄存这句话是真是假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虞安娜想要有人夸她,需要有人夸她,林禄存随口夸了她……
这就足够了呀。
不管是真是假,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此时此刻他就是笑眯眯地对她说“我为你骄傲”,他夸奖了她,并且虞安娜当下真心实意地为这句夸奖感到喜悦,这就足够了。
人生百年,难得糊涂,是真是假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只要她高兴,那就是真的。
只要她相信,那就是真的。
反正虞安娜是顺心合意了。
别的就不管了。
虞安娜悄悄往林禄存那边望去,不经意间又碰到他盈满笑意的视线,只觉胸腔顿时被饱胀的情绪填满,又酸又涩,既委屈,又满足。
她压抑已久的心里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林禄存,你可以成为我的家人吗?
我们可以每天都一起吃饭吗?
我们可以随时随地打电话吗?
我们可以每一天都聊很久的天吗?
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吗?
可是她不敢。
林禄存毕竟不是她真正的家人,这种越界的请求,只会让彼此都下不来台。
还是保持现状好了。
到九月就好了。
林禄存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也想吃冰棍。“
虞安娜应道:“冷冻层,你自己拿。”
她没再看过去,他便自顾自地撕开冰棍的包装吃起来。
“你真的想听我弹琴吗?”她小声说,“难听的话不支持退款啊。”
他拧起眉,诧异道:“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钱?”
虞安娜笑起来:“别装,我是不会把晚饭吐出来的。”
林禄存也笑:“最近没有吐了吧?”
“很少,”她答,“有的时候会恶心,很快就过了。”
“心理咨询的感觉怎么样?”林禄存又问,“你觉得有帮助吗?”
她想了想:“挺好的,就聊聊天,应该是有帮助的。”
应该?
这和前段日子的“尽量”一样可疑。
林禄存没有应声,只盯着她看。
虞安娜的琴就横在茶几上。
擦干净手,往地毯上一坐,甚至都不需要调整姿势就能开始弹。
她把长发低低挽在脑后,颈脖纤细,侧颜沉静。
纤柔的指尖拨过琴弦,拨弹触按之间,有温厚隽永之声从历史尘沙中缓缓走来。
相似的曲调重复了三次,曲中的沉重肃穆之感由强渐弱,音调由抑渐扬,直至以悠远空泛的姿态跃离指尖,万籁俱寂。
“安娜……”一曲终了,林禄存的目光仍流连在她的指尖,“这是什么曲子?”
“《阳关三叠》。”
林禄存恍然回神,看了看自己手中喝空的啤酒罐子。
是了。
《阳关三叠》,中国十大古琴曲之一,改编自唐代诗人王维的诗作《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林禄存的心头紧了紧,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只笑道:“弹得真好,特有范儿。”
虞安娜笑了笑:“谢谢。”
“你最近……”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问,“真的还好吗?”
虞安娜暗自吃了一惊,收起平放在琴弦之上的一双纤纤素手。
这都能听出来?
真应该给他弹《高山》或者《流水》才对。
“我很好呀,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她答道。
不。
不是这样的。
虞安娜不好,她不开心,林禄存能听出来,自然也能看出来,她过得不好。
这一曲《阳关三叠》,很有可能是虞安娜在向他告别。
饮尽这一杯酒,虞安娜离开以后,林禄存在这世间,就真的再无故人。
虽然这杯是啤酒。
哦,不是杯,是罐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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