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
轻蔑的一声在虚空中凝成一根极细的绣花针,从虞安娜的耳道刺入,畅通无阻地进入大脑组织间的空隙,在组织液中飘荡,渐渐地软下来,变成一条寄生虫,蠕动着细软的身躯,游啊游,游啊游,游回似曾相识的角落,着陆在回熟悉的温床上。
“亏我还以为你真有什么好前途。”
那双吊梢眼又回到了虞安娜的世界里。
“妈妈……”虞安娜喉头一哽。
这是妈妈。
四个月前的妈妈。
妈妈的眼球已经鼓突到撑满了眼眶里的所有缝隙,但它还在继续变长、发胀,妈妈的眼球把她的眼皮撑开、撑开、再撑开,就像孕育了一个新的婴孩在她的眼睛里面,婴孩一直长、一直长,撑大了妈妈的肚皮,撑薄了妈妈的眼皮,眼皮上的肌肉纤维被拉至极限,变得又轻、又薄,从里面透出冷阴阴的白来。
这不是皮肤的苍白,这是妈妈的眼白……
“安娜,那边的客人打翻了水,你去看看。”虞安娜感到手背一暖,巧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说完,巧姐又转向虞安娜的妈妈,得体地笑道:“女士请慢用。”
虞安娜连忙收起托盘,朝老妈微微欠身:“请您慢用。”
“没事吧?”巧姐担忧地跟上来,“你的手在抖。”
“谢谢巧姐,我没事。”她勉强地勾了勾唇。
“是不是低血糖了?”巧姐说着就往虞安娜的围裙兜里塞了好几颗五颜六色的糖果,嘱咐道,“我这儿有几块水果糖,别硬撑。”
“谢谢姐,”虞安娜如获大赦,感激道,“我出去喘口气,很快回来。”
“去吧。”巧姐应道。
店门外的空气还是停滞的。
虞安娜突然感觉整个穗城都被老天爷盖上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空气是罩子里的空气,人是罩子里的人。
空气是已死的空气,人是将死的人,一切都是不与外界相通的,她们都只是罩子里供人观赏的三维生物……
一切都是虚无的。
虞安娜死死地掐住右手虎口下三寸的筋骨。
这是姥姥教过的,晕车止吐的土办法。她病急乱投医,用指甲把皮肤割得青紫,手背上的钝痛已经隐隐盖过了身体里的痉挛,张大的喉口回缩,呕吐的冲动渐渐散去。
围裙兜里的手机响了一声。
林禄存:【总感觉你不太靠谱,做了一盘九层糕带去你家。】
林禄存发来一张照片。
看起来既像厨房又像厕所的背景,昏暗的光线,诡异的闪光灯打光,活像在什么违法犯罪场所进行盗摄取证似的。
九层糕倒是层层分明。
这是带给虞安娜的九层糕。
她不能吐,她要认真地完成工作,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把这一盘九层糕全部吃掉。
勉强留一口给林禄存吧。
她想了想,回复过去:【好,放冷藏里】
虞安娜把手机放回兜里,迎着老妈的视线,重新走进店里。
“浅姐,我来打包。”她走进柜台,戴上一次性手套,接着打包杨浅做好的外卖单。
在封口外卖袋以前,虞安娜最后检查了一次单子上的备注。
【可以拥有多一根三品管吗?】
——好的,她认真地点点头,往袋子里塞进一根扁扁的三品吸管。
【想要联名杯套收藏~】
——没问题,杯套直接塞进袋子里不打开了,方便您收藏。
【给细吸管!!!】
——小意思,她往袋子里多塞了一根细吸管。
【要纸袋不要保温袋】
——哦豁,看起来又是一位收藏家,满足你的要求。
【饼干侠可以多给一块海盐饼干吗?】
——虞安娜皱着眉在小票的备注后写上“很抱歉,饼干侠今日休假”几个小字,后头画上一个鬼脸。没错,今天的饼干侠就是不在现场的高远。
……
顾客的要求千奇百怪,能完成的不能忽略,不能完成的更不能忽略。
道歉、解释、协商,少了哪一样都容易为店铺招来差评。
差评往小了说是店员的工资绩效,往大了则可以影响到一个上市品牌的声誉,古人说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或许就是其中的道理。
23岁以前,虞安娜是象牙塔里见识有限的学生,接受着所谓的高等教育,被老妈老爸耳提面命的人生观和就业观潜移默化,默认了服务行业是一项说不出口的下等工作。
毫无社会经验的她误解了服务行业多年,活到23岁,她真正离开了家里为她撑开的伞,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并不是父母口中的风雪肆虐、雷雨交加。
如今她自得其乐地从事着服务行业,更不避讳坦坦荡荡地告诉所有人:我的其中一份工作是咖啡店里的服务员。
时至今日,还没有一个人给出过负面的评价。
而且虞安娜自己知道,她很开心。
每个工作日,咖啡店工作几个小时,张枝小姨家又工作几个小时,备课几个小时,练琴几个小时,忙起来的时候连吃饭都是草草了事。
这样的生活太踏实了。
目前的两份工作都是日结报酬,做完了就有工资到账,就像是她向前迈步,肌肉收缩抬腿的那一刻,就可以预见自己这一步一定是踩在结结实实的水泥地上。
一步一个脚印,走一步,算一步。
而她两个月的公务员备考生活则像是一场噩梦。
她花了人生中整整两个月光阴在备考上,整个过程煎熬痛苦,甚至让她产生了强烈的躯体化反应,折腾得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
倘若她真的去参加了考试,可是没有上岸,成绩公布那一刻就会成为噩梦醒来的瞬间。
黄粱一梦,梦里煎熬,梦外仍是一场空。
若是考上了,对于虞安娜来说,那就是噩梦的梦中梦开始了。
幸好林禄存提醒了她,让她能早一点从泥沼中挣扎出来,重新把脚踩到踏踏实实的地面上,可以在23岁结束以前,过上一种自力更生,自得其乐的日子。
虽然有的时候她也感到很累,但每分每秒她都无比安稳。
她把所有外卖包装密封好,一个接一个递给了不同平台的外卖员。
这时,老妈的蛋糕摔坏在地上。
虞安娜并没有留意到整个过程是怎么发生的。直觉告诉她:老妈又要做妖了。
她连忙拉住了要往那边去的巧姐,自己取了清洁抹布和垃圾袋走过去。
“不用担心,我给您收拾一下。”她微笑着,平静地说出她在工作培训中学习过的台词。
木质蛋糕勺上连一丝使用过的痕迹都没有——这下她很确认老妈在生她的气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虞安娜蹲在地上,先把蛋糕尸块捡进垃圾袋里,然后用干湿抹布交替着把地面清理干净,喷上消毒液,再用专用的擦地抹布最后擦拭一遍。
“这就是你要过的生活?”老妈冰冷的声音从虞安娜的脑袋上方浇下来。
她直视老妈的双眼:“是的,妈妈。”
所见即所得,她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老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多年,就是让你来做服务员的?”
虞安娜没有说话。她哪里知道老妈生她出来干什么,她哪知道老妈养她长大做什么?
她坦然道:“妈妈,这是你的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
“如果不是在网上看到,我根本不敢相信你在做这么不体面的工作。”老妈咬牙切齿,青筋暴起,压低声音道,“被人家那样羞辱也能一直陪笑,我怎么能养出一个这么贱的女儿!”
看吧,老妈骂得比非要喝小杯拿铁美式的大妈骂她的话要难听多了。
贱?
虞安娜觉得很讽刺,说她的工作不体面就算了,一个妈妈居然会觉得自己的女儿贱。
“你看看你染的这是什么头发?”老妈忽然捏起一缕她的红色长发,气愤道,“你现在还有什么正经样子!你还要不要脸啊?”
虞安娜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平静,因为她的心中已经被强烈的疑惑填满了。
因为不按照父母的要求生活,她被老爸放弃。
因为在咖啡馆做服务员,她被老妈羞辱。
因为染了头发,她被老妈判定为不正经。
不体面的工作。
不要脸。
贱。
这就是老妈对于虞安娜的概括。
生养之恩,23年的朝夕相处,血浓于水的至亲,原来这么脆弱吗?
虞安娜很想问她,你们知道我从前过得不开心吗?
你们知道你们安排的每一步都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吗?
你们知道我生病了吗?
你们知道我差一点就在上个月离开人世了吗?
你们知道我吃不下饭吗?
你们知道我成宿成宿地失眠吗?
你们知道我早就对这一切感到厌烦吗?
可她不需要问。
因为在老妈看来,她的工作不体面,她的发色不要脸,她的工作职责很贱。
不需要问了。
老妈早就给她下了定论。
或许没有,老妈没有给她下定论。
或许老妈关注的一直是如何把虞安娜打造成她想象中的样子。
所以老妈不需要知道虞安娜本来是什么样的,不需要知道她的想法,更没有必要给她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定论。
哪怕父母把虞安娜养到这么大,她也不得不承认,父母好像没有课本中描述得那样爱她。
老爸老妈的爱就像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
只要虞安娜的成长偏离了他们设定的轨迹,海市蜃楼就会消失,虞安娜就会被放弃。
原来如此。
“你和爸爸不是已经放弃我了吗。”虞安娜心灰意冷,无力地笑起来,“爸爸的通知我已经收到了,你不用再来说一遍。”
“你真是没救了!”老妈怒极,恨铁不成钢地往小圆桌上一拍,“你还有最后一次回头的机会。”
“妈妈,我还是那句话,我过我自己的日子。”深思熟虑数日以后,虞安娜终于在无比理智的状态下对老妈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她释然地笑起来,“对不起。”
她终于鼓起勇气,将自己的选择告诉了老妈。
哪怕这算不上什么重大抉择,但老妈和老爸已经知悉,虞安娜要过自己的日子了。
终于等到这天了。
老妈气得嘴唇发抖,抬手就把桌面上摇摇欲坠的饮料一把摔在虞安娜脸上。
老妈还是这么喜欢动手。
还是这么喜欢往脸上招呼。
还好是冷饮,不然以杨浅的业务能力,虞安娜脸上的皮都得烫脱一层。
冰凉的液体顺着虞安娜的额头一路流到她的下巴,黏糊糊的果味饮料淌了满脸,睫毛上挂满了冻得人打摆子的碎冰。
虞安娜很后悔刚才摘掉帽子后忘记了再次带上,不然帽子上的鸭舌一定能替她挡掉不少。
这一下子饮料摔脸,攻击效果不明显,众目睽睽之下,羞辱意味倒是十足。
这才是不体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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