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利弊

1926年,刘和珍英勇牺牲在枪声之下,年仅22岁。

她的一生,坚定、无畏、果敢、不屈。

23岁的虞安娜,生长于盛世中华的虞安娜,比当年的刘和珍,还要虚长一岁。

可她远远没有刘和珍勇敢。

23岁的虞安娜甚至不如中学时的自己,那时她心中尚能有反抗的冲动。

试想,一个腿脚受伤却不至于终身残疾的人,若是在治疗后坚持进行康复训练,哪怕过程痛苦,在一年半载之后仍旧能恢复得与正常人无异。

可要是在治疗后懒于参加康复训练,日日贪图舒适,依赖轮椅和拐杖,久而久之,肌肉萎缩,神经退化,再想如同正常人一样走在路上,便是难于登天的事情了。

虞安娜就是这样,从小到大懒于思考,依赖老妈替自己安排生活,做出各种各样的决策,现在她发觉自己难以接受老妈的规划,想要在短时间内逃离当下的处境,却发现自己连迈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谈何改变。

事实上,虞安娜对于老妈的恐惧极其有限。

因着老妈是个直来直去的炮仗脾气,生气了会马上发作,有时候喜欢动个手,但只要忍住不和她对着干,过后再冷上几天,生活很快就会恢复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最严重的问题在于,这么多年来,虞安娜早就习惯了不去思考有关自己的事情。

老妈不一定总能给她最好的安排,却一定不会害她。

老妈的脾气不好,但只要服从她的命令,总能得到她的好脸色。

老妈向来是个眼光毒辣的人,从前家里一个亲戚听了她的主意,在人人都追求铁饭碗的时代去做生意、搞投资,现在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从而失去了后半辈子所有为了钱财发愁的机会。

于是乎,虞安娜认为,老妈看好的路,听起来再怎么难以接受,也不会指向绝境。

抛开这一切,她并不确定反抗老妈会带来什么后果。

她现在一无所有,习惯于服从老妈的安排,习惯于待在温室,连骨头都被温室里常年温度适宜的风吹软了,她并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能力走出去。

在此之前,她连走出第一步的决心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一步应该迈向何方。

算了,不想了。虞安娜踢走脚边的石子儿。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马儿死了,人只能在地上走了。

虞安娜刚拧开门锁,便听见里头的人鼓起了掌。

单薄的掌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响起,被高高抛到空中又落在地上,摔成粉末,一个新的掌声又从老妈手里掉下来。

整个房子里只有一根灯管亮着,惨白的光落在死去的掌声上,掺了灰的死气漫出来,淌了满地。

老妈果然在等着她。

“妈妈。”虞安娜走到老妈跟前站定,垂着眸。

老妈的目光从虞安娜脸上一路浇到脚底,沁满寒意地刺进她的皮肤里,重新凝成冰,遇到能够交融的血液也不曾软化,直直地刺入柔软的心脏,刺烂满腔鲜红的肉。

虞安娜不怕老妈发火,却怕老妈不发火。

“天衣无缝啊!”老妈由下至上地看向虞安娜,鼓突的眼珠极力转向上方,翻出来大块森森然的眼白,“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了?”

虞安娜极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妈妈,我不想跟你吵架。”

妈妈,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不想随随便便结婚。

我不喜欢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为我应下邀约。

我不喜欢相亲。

我才二十三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为什么要急于踏入婚姻。

妈妈,妈妈……

虞安娜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她说不出口。

为什么这么难?

为什么连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都这么难?

她拼尽全力说出了第一句,却只有第一句。

老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想要老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要老妈的理解,想要老妈的支持。

可是虞安娜带着脚镣走了太长的路,久到她早已习惯了脚镣的束缚和沉重,明明知道自己可以随时解开镣铐,却始终不去动手——她已然不知道怎样在毫无束缚的情况下迈开步伐了。

更何况,她能想到的,只有她不想做什么。

老妈会问,既然你不想接受她的安排,那你想做什么?

对啊,虞安娜问自己,我想做什么?

她无法回答。

然后妈妈会抓住她沉默的间隙,乘胜追击,告诉她,妈妈是为了你好。

妈妈是为了你好。

可既然是要为虞安娜好,也该是她感觉到好,那才是真的好。

若是虞安娜不认为好,那老妈这算是哪门子的“为了她好”呢?

“陈文炳你很不满意?”老妈问。

虞安娜摇头。

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陈文炳不会成为她生命里重要的人。

她向来只对生命中重要的人做出评价,喜欢、爱、讨厌、憎恨。

连虞杰森在她这儿都从未得到过任何评价,更不用说陈文炳了。

“你知道他家老太爷是当年抗战的时候一路在军队里熬过来的吗?”老妈继续说,“老人家到现在,在省里都是很说得上话的。到时候你爸生意上能有助力不说,说不好你姐夫也能沾点光,再升个两级。”

“这和我没有关系。”虞安娜渐渐平静下来。

她一向认为,祖上的功德,是在枪林弹雨里杀出来的荣耀,是该引以为豪,但不应当充作后辈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谈资,更不应该成为子孙谋取利益的抓手。

然而,从来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参与利益的分配。

百年抗战,死伤的中国人无法胜数,英烈诸如黄继光、邱少云等,尚且名留青史,事迹口耳相传,可尚有诸多英勇献身的烈士,生前默默无闻,死后更无身后名。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他们有关系的人事物逐渐消逝,他们就真的如同黄沙一般,湮灭在故土之下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祖国发展如日中天,没有辜负前人抛头颅洒热血的抗争,可虞安娜还是心中发闷。

他们,她们,到底是谁?

你们叫什么名字?

你们有怎样的一生?

“你嫁过去就有关系了。”老妈不再盯着她。

虞安娜定了定神:“我不想和他结婚。”

“都还没相处过,你怎么知道你不想?”老妈喝了口茶水,“妈妈不会害你的,陈家人我认识的时间不短,平日里说话办事是有些不拘小节,可陈文炳是个老实孩子,以前学法的,现在才毕业几年,就已经在行业里有点小名气了。”

“况且你也没有谈过恋爱,哪里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就和他相处看看,总没有坏处的。”她无视虞安娜的表情,接着说,“想想你姐姐,当年没考上大学,毕业了只能找份超市收银的工作将就做着,后来听我的,嫁给了你姐夫,现在不用上班,家里又请了保姆干活儿,她每天就是在家里陪陪女儿,多舒坦。”

“总而言之,妈妈都是为了你好。这几天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想想妈妈的话是不是有道理,过两天我再跟陈家那边约时间见面。”

老妈没有继续等待虞安娜的回应,径自起身回了房间。

虞安娜面无表情地走进自己的卧室,反锁了房门,无力地靠在门背后,任由自己滑落,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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