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已经学会欺骗妈妈了?”老妈歇斯底里地叫嚷着,“我看倒要看看你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老妈一把抓起笔记本,“从中学的开始你就一直偷偷藏着这个笔记本,我本来不觉得一个笔记本能干什么,一次都没打开看过!我看你肯定是在这里面学坏了!”
她的动作太快,虞安娜扑过去的时候,笔记本已经被打开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这是他的物件。
绝对不能被第三个人看到里面的内容。
哪怕这第三个人是她的骨肉至亲。
虞安娜想从老妈手中把笔记本抢回来,谁知她刚抓住一角,疯狂的老妈就拼命往回挣,虞安娜打量着争不过,只好双手抓住笔记本的封皮,猛地发力往自己跟前一拽,笔记本在老妈震惊的目光中脱开了她的手。
气极的老妈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看见笔记本还没合上,扑过来就要撕走蔫黄发脆的内页。
“妈——”内页脱落的一瞬间,虞安娜尖叫着大哭起来。
老妈被虞安娜的反应吓住了,愣愣地定在原地,直到虞安娜把她撕下来的纸张抢走,才堪堪回过神来。
“你这样——你这样像什么样子——”老妈不可置信地喊道,“你这样能有什么前途!”
“结了婚,”虞安娜有些喘不上气来,“就有前途了?”
“起码比你现在好!你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老妈厉声道。
平心而论,虞安娜长得既不太像老妈,也不像老爸。
可当她看到老妈狰狞的面容时,忽然感觉自己的五官正在扭曲着长成老妈的样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歇斯底里。
“妈,别再管我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老妈的视线,“求你了。”
老妈还是瞪着一双四白眼,染上猩红的死白在黄昏的颓意中显得尤其吊诡,像夜半梦醒时,偶然回忆起噩梦中的一幕。
“我今天,现在就走,我到姥姥家里住,”虞安娜哽咽着,“我过自己的日子。”
她还是望着老妈。
因为过分恼怒,老妈颈脖上的青筋明晃晃地突起,在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透出一点绿来。
霉变的、生锈的、腐烂的青绿色。
虞安娜还是流着泪:“再也不要管我了。”
方才在气急败坏的情况下,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当沸腾的怒意稍稍冷却下来,再回想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居然感到松了一口气。
积攒已久的愤怒为她做出了决定。
冲动推着她迈出了第一步。
她把破碎的内页重新夹进羊皮笔记本里,忽然笑起来:“让我自生自灭吧,妈妈。”
回过神来的时候,虞安娜已经背着自己的古琴,拖着行李箱,站在小区大门外发呆。
按老妈的说法,虞安娜房间里绝大部分物件都是她出钱买的,虞安娜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既然她铁了心要走,就只能带走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因此,此刻她身上所有的物件,除了手机、自己的证件、那个捡来的笔记本、姥姥家的钥匙,就只有自己中学时省吃俭用买下来的价值不足两千元的古琴了。
当然还有一些衣物,是老妈大发善心送给她的。
虞安娜这才感觉自己的生活空空如也。
做了二十多年老妈的乖女儿,她的生活被老妈一手搭建的框架支撑起来,又被老妈的决定和想法填满,里面没有任何一个部分属于自己。
她在冲动之下决定要把老妈从自己的生活里剥离,这才发现老妈对自己的渗透如此之深,如此之广。
她一直认为是老妈像寄生虫一样附在她的人生里,却不曾发现,原来一直是自己像寄生虫一样附在老妈提供的物质生活中。
寄生虫花了二十三年的时间,终于生出属于自己的思想,忍着剧痛也要切断宿主的营养供给,把自己从宿主身上剥离,丝毫没有考虑过剥离之后的生活。
可是寄生虫剥离以后会死去,人不会。
只要身体康健,就一定能活下去。
虞安娜查了查银行卡里的存款——不算太多,但足够她为自己的生活开个头。
于是她奢侈地打了一辆网约车。
姥姥的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两年前,姥姥在自己的家里,在睡梦中安详地离世。
姥姥离开,她的遗嘱便开始生效,大姐虞艾米得到了城东的一个铺面,虞安娜则继承了姥姥的家,其他所有的现金财物则归到老妈名下。
因为老弟和姥姥也不太熟,所以他得到了几只金表。
房子过户到虞安娜名下以后,除了清明节,她一直没怎么来过。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不孝女——老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是挺不孝的。
姥姥一直对她最好,什么好吃的都要等到她过来才愿意拿出来,每个月退休金到账以后,准要偷偷转好几百给虞安娜,哪怕自己腿脚不便,早些年也爱坐着公交车跑到虞安娜的学校去给她送好吃的。
姥姥一走,她却连姥姥的家也不去了。
虞安娜强迫着自己忘记姥姥,就像强迫自己服从老妈一样。
她做不到像电视剧里演的,带着对姥姥的思念和爱勇敢地生活下去,她是一个懦弱的无能的人,思念只会占据掉她的整个大脑,将她整个人拖垮。
如果她不能忘记姥姥,那么她只能走向死亡。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让她留念的人,如果能在下一刻死去,她就能马上见到姥姥了。
你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极端?
因为姥姥是虞安娜最好的朋友啊。
当虞安娜不得不再一次回到姥姥家的时候,才猛然发现,物是人非是一种很可怕的感受。
她只要想到自己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和姥姥度过了那么多欢乐的时光,分享了那么多幼稚的心事,吃了那么多姥姥烧的饭菜,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这里再也没有姥姥了。
供桌上摆着一个小花瓶,里头的假花早已褪色,姥姥在一旁的相框里笑得灿烂,连假牙都在闪着光。
茶几上铺着姥姥网购回来的复古新疆风大红桌布,一旁布艺沙发的靠背上盖了蕾丝花边的小毯子,阳台上还叠着好几个白底粉花的搪瓷盆,盆上搭着一条已经搓出破洞的毛巾,姥姥的蟑螂色塑料拖鞋还停在一旁。
姥姥买完菜就回来了吧。
今天她过来,姥姥一定会煲老火汤,做红烧排骨。
虞安娜心里闷闷的。
和老妈争吵时,心里哪种撕扯着想要冲出胸腔的狂躁早已消退,在闻到姥姥家里陈旧的樟脑丸的味道时,虞安娜已经走进了她和姥姥的回忆里。
她放下背上的古琴。
卸下重量的瞬间,更加沉重的无力和疲惫擒住她。
她在沙发上空落落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被老妈撕坏的笔记本,连忙跑到电视机下的柜子前,把剪刀、透明胶、固体胶、双面胶统统拿出来。
虞安娜虽然喜欢弹琴,但属实不算心灵手巧之人,于是内页的伤口得到了由透明胶同志贡献的歪歪扭扭的手术缝合线。
她看着自己的杰作,嫌弃地撇撇嘴,把笔记本合上。
不久,又翻开。
沧桑的封皮下,是意气风发的字迹。
【林禄存 1934】
-
虞安娜瞪着天花板躺了一个晚上,天蒙蒙亮的时候突然饿得抓心挠肝。
她觉得自己活像一只软脚螃蟹,起身时被自己的鞋子绊了一个踉跄,进了卫生间才发现,这里没有新的牙刷,没有可以用的毛巾,更没有在保质期内的牙膏。
虞安娜打开外卖软件,打算把生活用品都买了,让外卖员送上门来,自己坐享其成洗脸刷牙,然后干净整洁地出门觅食,可是没有人告诉她货物超重了是要加钱的!
最终她只能忍辱负重地买了高于市价的旅行洗漱套装,忍辱负重地洗澡洗头洗漱,然后威武不屈地拉着行李箱出门。
她要买牙刷牙膏毛巾洗发水沐浴露洗面奶洗衣液洗洁精纸巾……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从来没有发觉一个人活着需要使用那么多消耗品。
人也算消耗品吧,活一天消耗一天生命,消耗一天身体,消耗一天灵魂。
一个消耗品的存在需要一堆消耗品来维持。
虞安娜自信地绕过一辆接一辆乱停乱放的电瓶车,觉得自己也算个哲学家了。
老妈一直是一个精致的人,并且从不吝啬于让家里每个人都活得精致。
这就导致此刻虞安娜在杂货店的货架前久久不能决策。
她讨厌一切薄荷味儿的东西,就连看小说看到主角接吻时尝到另一个人嘴里的薄荷味都会感到不适,可这里只有薄荷味的,黑人牙膏。
老妈每次洗衣服都会放梦幻格拉斯玫瑰香味的洗衣液,末尾再加成熟奢华馨香的衣物留香剂,可这里只有清洁无味的洗衣粉。
而且这里不卖抽拉型的面巾纸,只卖一大卷的看起来就很粗糙的,剌屁屁的卫生纸。
没有洗面奶。
这家杂货铺是离姥姥家最近的商店,不过虞安娜还是放弃了在这里找到所有自己需要的东西,拖着行李箱潇洒地绕远路走到了某大型连锁超市。
光是在母婴区就找到了虞安娜需要的大部分物品。
宝宝沐浴露,宝宝洗发水,宝宝润肤乳,宝宝牙膏。
二十三岁的虞安娜宝宝面对琳琅满目的大小品牌无从下手,于是跑到母婴区大批进货——给宝宝用的,一定不会差。
路过冷藏区的时候,虞安娜再次停下脚步。
感动!泪奔!佩服!五体投地四脚朝天心花怒放!
这简直就是为世界上所有不会做饭的人类打造的粮仓!
速冻奶香馒头、生肉包、豆沙包、蒸饺、云吞、松糕、奶黄包,请排好队,统统跳进行李箱里!
芝士牛肉卷黑松露鸡肉卷懒人早餐,诚邀你们加入!
虞安娜面无表情地狂喜于自己在未来半个月都不会因为饥饿而提前去见姥姥的想象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