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荒诞诡异的阵势,说是祛除煞气,反倒更像是在催那孩子的命。
江崇别着佩剑站在院中,眉头七歪八扭,正挥着手臂驱着面前的纸灰,一看见张岁安远远地来了,赶紧小步迎了上去。
“子康,你总算是来了,我托人去你府里问,他们说你被世伯关祠堂里了……诶,你脚怎么了?”
张岁安没心思解释,只问道:“七殿下在何处?”
“在里边儿呢。”江崇掸了掸衣上的灰,小声提醒道,“你小心呐,这小七殿下可脆得很,这几日被方士折腾得,是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喝口汤都吐,也不让我们进屋,你进去悄悄的啊,别把他吓着了。”
张岁安绕过那一群作法的方士,穿过烧得漫天的符纸灰,一瘸一拐地推门进了殿中。
殿内没点烛火,也没有宫人,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天光渐暗,晦暗一片。
床榻前又立起了那扇屏风,黑漆漆的孤影缩在后面,看不太清,殿内的木梁浸在黑暗里,像被水泡过一般,又阴又潮。
咒语声时不时从门缝中挤进来,逼得那小小孤影无处可躲。
而那扇薄薄的屏风,像一展阴湿的墙,将他囚在其中。
“殿下?”张岁安轻唤了一声,只见那抹微影几不可察地一颤。
张岁安躬身行礼:“臣,参见殿下。”
没有回应。
张岁安拖着腿,往前跛了两步,温声解释道:“臣这几日告假,不曾入宫,故而没能知晓殿下身陷如此境地,是臣来晚了……”
屏风后似有响动——
那方小小昏暗的孤影缓缓挪了挪身子,继而下了床,走到屏风边上,只露出半张脸,黑漆漆的眼睛直盯着他。
张岁安见他愿意出来,算是松了半口气,旋即又走了两步上前:“听闻殿下近日不思饮食,今日可用过膳了?”
小七的目光悄然落在张岁安的腿上,冷森森地开口问:“你的腿,怎么了?”
张岁安一怔,刻意站直了身子:“臣没事,不小心摔着了。”
小七垂着脑袋站在黑暗里,乌黑的额发遮住了眉眼,他在原地静立了半晌,忽而光着脚往前迈了两步,凑到张岁安身前,歪着头盯着他的膝盖,鼻尖微微一动,似是闻见了敷过草药的味道。
他寻着又苦又涩的气息,蹲下身子,伸手去扯张岁安的衣角。
张岁安吓得连忙往身后退了半步:“殿下?”
小七见他躲开,更是好奇,直接伸手朝他膝盖上捏了一把,力道不重,却恰巧碰到敷药的痛处。
“嘶!”张岁安毫无防备,瞬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小七的手一顿,黑黑的眸子眨了眨,似是没想到会这么疼。
他站起身来,沉默片刻,忽而转身跑到殿侧的柜格中,埋头翻来倒去地找了一番,终于找出来一枚小小的瓷瓶。
他攥着瓶子,光着脚吧嗒吧嗒地走回张岁安跟前,仰脸把瓷瓶递给他,瞅了一眼他的膝盖,哑声道:“药。”
张岁安僵在原地,缓缓抬起手,从幼子手里接过那枚小小的瓷瓶。
小七顺势蹲下,不由分说地便伸手去掀他的衣角,乍的露出半截肿得青紫的膝盖。
“殿,殿下!”张岁安又是吓得一退,理好衣袍,连连躬身道:“殿下,此举实在有违臣礼,这药臣受恩了,谢殿下赏赐,臣……”
“疼吗?”小七低声问道。
张岁安一怔,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臣,臣不疼。”
殿外,方士的咒语靡靡不休,像嗡嗡绕耳的飞虫,催得人心烦意乱。
“那些人好吵。”小七忍不住开口道。
“臣会去向陛下请旨为殿下解困,只是,只是需要些时日。”张岁安低声回着,心下却也有些拿不准圣意。
小七眼皮一沉,自顾自地埋头说:“父皇不会答应的。”
接着,他忽然一顿,似乎觉得自己失言了——虚妄的克亲之说,让他自出生起,就不能如其他皇子那般,称一声父皇母后。
“不是父皇,是陛下。”他旋即改口道,“陛下不喜欢我。”
他语气间透着淡淡的了然,小小年纪,却好似早已心如枯槁。
士族拥立嫡长,是为国本,可皇子克亲,却成了陛下的家事。
景和帝心里何尝不清楚,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帝王权衡朝堂之心,终究是利用了自己幼子的污名。
“殿下,不要妄自菲薄。”张岁安温声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并非只有偏宠,才算是爱子。”
小七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继而又抬起头问道:“深远,有多远?”
张岁安被问得噎住:“或许……等殿下长大了,就好了。”
冷冷的殿中,天光淡去,视线愈渐晦暗,暗得看不清对方的脸色,空荡荡的方寸间,好似蒙了一层说不透的灰。
小七忽而抬起头,扑闪着眼睛,望向张岁安:“你今日能留在这里吗?”
张岁安默了片刻,轻声道:“外臣无诏不得久留,宫门落锁前,臣……臣得出宫。”
小七的目光暗了下去,呆呆地垂下头,盯着殿门外渗进来的那一丝微弱天光发愣。
他不过就是在这四方的活人墓里,孤零零地待了太久,久到只是想跟一个能让他安心的人,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好。
“令史大人,宫门快要落锁了。”殿外传来常喜催促的声音。
张岁安身子微微一僵,默了良久,最终还是抬手,朝着七皇子躬身行了一礼:“殿下,臣,告退。”
在幼子的注目下,他一瘸一拐地朝殿外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身后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像压在他身上一般。
待他转身回望时,那方殿门之下,囚在其间的小小孤影,已经完全遁入了黑暗之中。
别人或许尚有选择的余地,可七皇子却从来没有过。
张岁安收回目光,隔着湛蓝的暮色,望向常喜幽深莫测的神情。
“常内侍是中常侍的近人,还望常内侍替下官传话。”张岁安深吸一口气,继而沉声道,“陛下圣心,臣已明了,修典乃国之重事,臣不敢怠慢,必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继而,他转头望向门框下那抹小小的黑影,“七皇子殿下身弱孤苦,还望内侍代三皇子,多多照应。”
“令史大人放心。”常喜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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