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阶官吏,单枪匹马去检举整个司农寺,简直就是螳臂挡车。
不过向御史台递过的文书,即便正本没有呈到陛下面前,在兰台也会有备份的存档。
张岁安次日便去查证,为了不把别人卷进来,他甚至没有告诉程为,只说自己要查看去年司农寺呈递上来的文书,用于修典参考。
他翻了两夜,终于找到了杜何口中的那份检举文书,其中提到,大司农卿梁氏借职权,将粮、盐、铁、茶等由官链转为私控,不仅中饱私囊,还借由赵氏族亲,在沿海州郡与桑族人通商,言之凿凿,不像是无凭无证之论。
而落款的那名官吏,名叫郑昙。
这名字,他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不经意地瞥见过一次。
仔细想了一番,才想起是以前在太学整理地方学子文结时,似乎见过此人的文结。
隔日,张岁安又去了太学,他亲自整理的文结,自然记得清楚一些,只是上百份资料,要找一个人,还是如同大海捞针。
又翻了两三夜,终于找到了此人的寥寥数笔——
郑昙,原籍宜州,因少年时一篇才华横溢的望闻录而被赏识,经过层层察举考核,才入了司农寺,在此之前,他还曾做过太仆曹氏的门客。
太仆曹氏,便是差点与江家结亲的那一家,曹府主母是张岁安的姑母,太仆曹大人便是他的姑父。
张岁安托了一份帖子上府,攀亲问好后,又亲自上门去叙旧了一通。
谁曾想到,歪打正着,从曹太仆口中听得,原来与曹家女儿私奔的那个寒门书生,竟然就是那郑昙的胞弟,名叫郑岐。
说起来也是奇怪,郑氏一族虽是寒门,但家境清白,前途大好,据张岁安所知,姑父曹太仆并不是个固执老旧之人,若是女儿真心悦郑岐,他未必不会允许这门亲事。
可一切都在郑岐的长兄出事后,变味了。
曹太仆以郑氏母丧不能新婚为由,硬要斩断这对鸳鸯,逼女儿与江氏结亲,结果才有了两人私奔的后续。
曹太仆嘴上说得痛彻心扉,恨不得打死女儿以正家风,可张岁安却听出了几分他意。
直到用完了晚膳,天色渐沉,临走时,姑母张夫人一直将张岁安送至了曹府的大门前。
“姑母,恕子康直言,你是否知道表妹如今身在何处?”
姑母张夫人一怔,反问道:“何出此言?”
“或许,姑母不仅知道女儿在哪,知道他们为何而跑,更知道郑岐的母亲和兄长,到底为何而死。”张岁安顿了顿,见姑母缄默不语,继而又说道,“表妹与那郑岐私奔,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可对曹氏来说,却是周全之策。只有这样,才能既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又让郑岐与曹氏名义上脱离了干系,这样即便外戚权臣追责过来,也赖不到曹氏头上。”
张夫人听罢,微微苦笑一声:“子康,你自小便有玲珑心思,既然如此,便应该知道,此事事关我女儿的半生,事关曹氏在朝中的态度,更事关你,作为张氏的长公子,是否要在这党争中陷得更深。”
“郑昙曾检举过司农寺贪腐,那份文书我亲眼见过,言辞昭昭,定是有实证可凭,若真能找到郑岐,或许还能从中问出一些残余线索……”
张夫人没等他说完,便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头:“今日太晚了,再不回府,你父亲要担心了。”说完便默默回了曹府的大门。
张岁安无奈缄默,转身上了回府的马车,一路经过绥京城的夜。
他心下明白,如今朝中的士族臣子并非是怕事,更多的,只是不想惹事,更不想当磨刀石,作出头鸟。
此事表层是茶政粮政的弊案,中层是外戚**的盘根错节。
可更深层,却是不宜窥视的天家圣意。
赵氏一族作为新晋外戚,复刻着梁氏的路径,借职权贪粮贪税,壮大自己的地方权势。这一切的关键,本质上还是来自景和帝的默许——
是景和帝,在“保民生”和“固皇权”之间,做了最现实的权衡。
外戚一派,是他制衡士族的权柄,只要他们不触碰底线,只要他们始终依附于皇权,民脂民膏,赈灾粮草,不过是在帝王默许下的一些小小福利。
只是朱门的一车粮,可能就是百姓的一家命。
张岁安经过这一遭后,对帝王权衡之心已是深有所感,自是明白这不能为人所道的内因。
他心下沉到了底,乱无可乱的心绪反倒有了几分拨云见雾的清明。
此前在集贤殿中被陛下召见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
三皇子若当真被立为太子,那赵氏专政便是大势所趋。
眼下,外戚贪腐,已致百姓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往后,三皇子即位,赵氏当权,势力必然比梁氏更盛,三皇子更非贤明之主,届时东袭朝堂又是一番乌烟瘴气。
国力不盛,内政还乱,外有强敌,是妥妥的亡国之兆。
夜里,一阵秋雨瓢泼地落了下来,催走了延绵的闷热,天气骤然凉了。
张岁安白日在宫中忙着修典之事,晚上回府,便细细地梳理着自己所能收集起来的证据。
粮、盐、茶、铁,说简单些是民生大计,说复杂些,贪墨的粮草去了哪?空账的盐铁又去了哪?乱世的金银比不上刀剑,一天一碗米,便能养一个死士,这一点士家大族知道,寒门新贵也知道。
外戚贪腐案在本朝更是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一纸奏本递上去,估计连个响声都听不到。
要想让他们的罪名都落到实处,还得顺势而为。
张岁安在等一道圣旨。
他在等那道陛下正式册封三皇子为太子的圣旨——
届时,他会以外戚**牵连储君声誉的名义,上书死谏。
此前,外戚是制衡士族的刀,景和帝可以容忍其贪腐。可一旦在太子册封的节骨眼上出了丑事,那便是动摇国本,辱没圣名,不严惩,便不足以安民心。
景和帝借由七皇子血痣克亲之说,将立储的“国事”改成“家事”。
那张岁安便要将朝堂整顿吏治一事,借由巩固皇权的名头,再将“家事”,改回成“国事”。
即便陛下立储,作为臣子,张岁安没有反抗的权利,可如此一来,三皇子若还想入主东宫,便需得断臂求生,大义灭亲,不然无法在臣民之间立威。
三皇子在人前素来“仁孝”,是公是私,就像陛下留给张家的难题一样,张岁安想赌一把,将这个难题再给他弹回去。
自秋雨过后,一夜比一夜凉,秋风打着旋地往屋里渗,吹得张岁安的手总是发冷。
忽然,一丝调皮的风从门缝吹入书房,惊得他案上烛火一颤。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似有人在熙熙攘攘地说话——
守夜的彭吉忽然敲开了门。
“公子,公子,你快出来看啊!”彭吉神色慌乱。
“怎么了?”张岁安抬手护着险些被风吹灭的烛火。
彭吉挥着手,一个劲地往外指:“宫里,宫里那边,好大的火光。”
张岁安也是一惊,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连忙起身,走出门外,临到院子里,便远远地望见漆黑一片的夜空,唯有那四方城的顶上,冒着橘红色的火光。
“托人去问了吗?可是宫里走水了?”张岁安连声问道。
“问了问了,就是宫里边儿走水了,具体是哪宫还不知道。”
张岁安心下一紧,顿时觉得不妙。
再一抬头,望向那穹顶之上的灼灼火光。
皇宫走水是大事,此刻想必宫里的卫队都已出动了,不仅如此,为防有人借火纵乱,连执金吾也会彻夜禁守布防。
明日朝堂上,又将是一番纷扰。
这一夜,注定是安稳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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