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太子

“……”付辕眼见是逃不过了,又实在不想再抄书,干脆往那软榻上一坐,抬起胳膊,把掌心直直地摆到案上,任由他打。

张岁安见他眼底挂着两团乌黑,就猜到这孩子昨夜定是又通宵赶功课了,拿起案上的戒尺,捏着尺尾,往他的掌心上轻轻拍了拍。

付辕觉着不疼,以为张岁安不舍得罚自己,正暗自得意,就听见“簌”的一声——

下一秒,戒尺啪地就落在了掌上,力道比刚才重十倍不止。

“嘶!”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下着实狠,打得手心火辣辣的疼。

“第一下是臣打的,”张岁安鬼精似的温温一笑,“这第二下,是臣替邱夫子打的,邱夫子打人,就是这般力道。”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张岁安,眼里扑扑地冒着火,刚想开口反驳,就又被一戒尺抽得火气灭了半截。

按以前的规矩,迟一刻钟,要挨五戒尺,张岁安没用多少力气,但整整十戒尺打完,手心还是麻酥酥的。

付辕闷头捂着手,不情愿地低声嘟囔着:“你还真打啊……”

“嗯?”张岁安微微侧目,明知故问道,“殿下说什么?”

他强噎下一口气,低眉顺目:“谢少傅教导。”

也不怪张岁安不近人情,东宫的课从来都不是私谈,但凡太子上课,周围必有监侍,监侍的记簿会一字不落地呈到御前,以供陛下查检,如此一来,几乎没人敢徇私。

从前景和帝对七皇子不上心,平日也是刻意疏远,如今他已是太子,景和帝对这个生分的儿子,也从原先的疏远,骤然转成了极度的控制,恨不能一口将他喂成个胖子。

常乐将太子的功课一一铺陈在案上,张岁安拂去案上的桃花瓣,拾起一卷,查检起来。

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随口说道:“‘礼者,天地之序’,这里的‘序’,殿下只解了尊卑之次,却漏了四时之序,应是先有天地四季,才有人间君臣,殿下这里漏了一笔,小心邱夫子见了,又要被罚。”[1]

付辕抿了抿嘴,乖乖提起笔准备改注,才发现案上的墨已经替他磨好了。

他闷头写字,随口低声说了句:“你既什么都懂,陛下为什么不干脆让你一人教我?”

“臣不过懂些皮毛,怎可与官师相提并论。”张岁安低着头,拿放简牍时,眉目含笑,“更何况,兼听则明,太子殿下身边,也不能只有臣一个臣子。”

虽说学生不才,师亦有责,但如今太子初立,正是要向朝臣们证明自己堪当大任的时候,他涉世不深,难免有不周之处,若没有张岁安这个少傅在身后替他查漏补缺,恐怕他早被那些规谏的唾沫淹死了。

张岁安自然而然地拾起他另外的课业,一卷一卷地埋头看了半晌。

“殿下似乎对律令中的告律有所不解?”

“不是不解。”付辕埋头闷声道。

张岁安了然道:“那便是不满了。”他说罢,卷起手头的简牍,“子告父母,妇告威公,奴婢告主,勿听而弃告者市,此虽为律,却更在于德,旨在维系尊卑秩序,以德治之。”[2]

倔牛脾气的小太子殿下顿了顿,抬起眼道:“那如果高位之人德不配位,卑下者岂不是只能逆来顺受。”

“其实律法的制定,多是为了维护秩序的稳定和长久,这其中,有因身份而享有特权者,亦有因偏颇而有失公允者,若要去评判、修正,除了要更正律法本身,还要付出更多的人力物力去查证监守。”

张岁安顿了顿,继而说道:“如今袭国疲敝,粮空民荒兵弱,殿下有公正之心,却需知公正要建立在国力的土壤上,袭国的国政、律政,都还有许多弊病,不止一言一律而已。当下北朔雄踞一方,兵强马壮,大有吞并之势,南疆女君贤德,朝政清明,唯我袭国领土最小,农耕不足,内政混乱,政令难行……”

张岁安说至此处,眼色跟着沉了沉,将自己的担心咽了下去。

眼下虽然储位落定,可未来的路,却不是坦途,小七作为国之储君,往后只会更难。

付辕似有所感,将张岁安亦忧亦嗔的神色看在眼里,好似能顺着那双眉目,感知到那人心中所忧。

半晌,他轻声说了一句:“可我信你。”

张岁安被他这直白的偏信捧得一怔,顿时哑口无言,只得欣慰道:“殿下信臣,是臣之幸事,臣必不负所托,陪殿下治国于长乐之兴。”

付辕眉头一翘:“那就这么说定了。”

此时此刻,少年的话字字肺腑,这种一瞬的真诚,最是能降服人心,在驭下之术这一块,这小子可谓是自学成才,浑然天成。

两人就着和煦的春日,从礼律一路聊到了军政,哪里要补,哪里要改,张岁安再细致不过,一一都替他圈点了出来。

庭院清幽,未曾焚香,周围只有淡淡的草木味,一阵清风后,清甜的桃花香扬起,混着张岁安身上的兰芷气,顺着风扑到了付辕面上。

那股温润的香气丝丝缕缕,似有若无,勾得人出神。

“殿下?”张岁安将他唤了回来,“臣方才说的,殿下可在听吗?”

付辕一顿,稳了稳心神:“在听。”

“臣说的什么?”

“……”

张岁安见他答不上来,软声问道:“可是这几日功课太紧,殿下累着了?”

付辕眼睛一垂,糊弄过去:“是有些累……”

他最近变声,说话时嗓子有些发哑,像是被烟熏过一般,听上去有些心虚。

张岁安:“陛下对殿下寄予厚望,才会一时急了些。”

清风忽起,几片花瓣悠悠落在案上,其中一片直接落进了砚台中。

张岁安拂起袖口,捻去那瓣落花,手侧不小心蹭到了墨污,也没注意去瞧。

付辕的目光跟随着那瓣落花,望向张岁安的手侧,忽然想起在张府时,张岁安用绢帕打湿茶水,替自己一点点擦墨的样子。

他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抬手便捏住张岁安的手腕,用拇指轻轻蹭过那片墨痕——

只是这样一抹,不仅没擦干净,反倒抹匀了……黑漆漆的一团糊在腕口上,有种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尴尬。

张岁安转过手腕,这才发现了手侧的墨污,温声嗔道:“殿下,心思放在功课上。”说完,自顾自地将手侧的墨擦干净了。

付辕被他一训,心头反倒空落落的,埋头继续写功课,本就不修边幅的字,眼下更是写得群魔乱舞。

临到午时,日头大了,宫人们收捡起外头的木案,忙着在殿内布膳。

“殿下若是累了,今日就不讲新课了。”张岁安方才看着他那一手的狂字,看得也是头昏脑涨,“臣临了些字帖来,殿下先好好练字,别到下次又被夫子们说字不好了。”

“你这就要走了?”付辕抬头咋呼一问。

这孩子刚回宫时,处处谨慎小心,如今放得开了些,也渐渐有了股山生野长的劲头。

特别是跟张岁安在一起的时候,语气呼来喝去的,放在民间倒也无妨,可作为储君,就显得有些失仪了。

眼见着被张岁安斜睨了一眼,他只能改口,换了个更得体的语气:“少傅不陪我用膳了吗?”

张岁安:“徐氏主母病逝,徐家递了讣帖来,臣与徐家虽还未成亲,但毕竟有多年的婚约在,臣当早早去徐家吊唁,以示哀悼。”

付辕垂着脑袋闷闷地不说话,方才还觉得饿了,眼下胃口顿时没了一半。

“臣以殿下的名义也备了一份赙赠。”张岁安郑重其事道,“徐司徒位列三公,如今他丧妻,殿下作为太子,需得多加抚恤,以慰臣心。”

付辕依旧垂着脑袋,装作若无其事,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闷闷的“好”字。

[1]引自《礼记·乐记》

[2]引自《二年律令·告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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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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