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折腾了一夜,但许令仪此刻睡意全无。她拿出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一遍又一遍地观察着,仿佛看得足够仔细,就能穿进照片当中搜寻到当年的真相。
“孟龙”这个名字是许令仪第一次来到宋辞家时听宋辞的父母争吵时捕捉到的。那是许令仪与宋辞初次且尴尬的相遇后不久,许令仪被祖母带到宋家举办的晚宴。
那是一种许令仪从未参加过的晚宴。
晚宴的由头并不猎奇,时入深秋,十月十日,是宋辞的生日。但整场宴会没有奢华炫目的布置,也没有光怪陆离的巧思设计,所有菜品都是宋辞的父母亲自甄选的,据说都是儿子宋辞最喜欢吃的。
就连甜品架上漂亮的小蛋糕都是宋母亲手所制,许令仪很喜欢那种绵密又不甜腻的口感,那是许令仪在参加其他宴会时吃不到的味道。
不过她不挑食,只要有甜品吃就行。
临去宋辞家是听父亲和继母讨论着宋辞的身世,才知道宋辞在四岁的时候在游乐场游玩时在洗手间被人拐走,如今十三岁方才被寻回。晚宴的主题说是生日宴,实则是宋家父母将寻回的儿子向同一圈层的朋友重新介绍儿子的机会——
至少在许令仪父亲的眼里是这样的。
宋家的情况与整个洋房区的其他人家不甚相同,祖上行医问药,后来专攻中药产业。而宋辞的父母都是生物医药领域的博士,整个宋家一直都有着半医半商的性质。
这与传统制造业的许家并没有什么业务上的往来,宋家也自然不是许家的靶向目标。但每一个出门亮相的机会都是展示两个女儿的最好舞台,许令仪和妹妹许珊珊被打扮得像两个风格迥异的瓷娃娃——
许珊珊是软糯可人的小天使,许令仪则是细瘦高挑的干瘪人偶。
父亲看着许令仪那稀疏的头发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没好气地对妻子说:“你也不关心一下令仪的头发,怎么跟枯草似的。”
这话说起来让妻子大为委屈,毕竟整个许家上下的一切事物都是老太太说了算的。老太太希望将许令仪培养成柔弱无骨的香软美人,在饮食上格外偏向于给许令仪提供素食。许令仪又是个倔脾气,不爱吃索性就不吃,自然营养不良。
无论哪一方都不是她作为一个继母能够置喙的。
然而令许父更为不满的,是许令仪前些日子偷偷溜出家门爬树时在小臂处留下的疤痕。伤口足足有十几厘米长,缝了十几针,即便是再高湛的医术也很难弄不留疤痕。
这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是多么大的伤害!哪个清贵之家愿意娶一个手臂上有如此疤痕的女人?许父在医院走廊里急得直跺脚,他咬着后槽牙发狠,一定要给这个无法无天的闺女一点教训,他大声叫嚣着“不给她打麻药!看她还长不长记性。”
好在医生丝毫不理会他的癫狂,直接关上了诊室的门,不许他进来。
晚宴觥筹交错,是大人们寒暄应酬的主场。许令仪在吃饱了小蛋糕之后甩开妹妹独自一个人在宋辞家的花园里游荡。
夜幕低垂,庭院里的地灯昏暗得恰到好处。足以将她掩匿于大人们的视线之外,又可以让她不设限地自由奔跑。
许令仪穿着公主裙,肩头披着继母的爱马仕披肩。倒不是父亲怕女儿冷,只是他不想将女儿手臂上的伤疤公之于众。
那晚的月是滚圆的,清冷又皎洁,微风徐徐拂过,吹乱许令仪额角的碎发,柔和的光线映照出许令仪原本并不差的底子,掩去了那些因为发育不良而看起来不和谐的因素——她的肤色如牛奶般白皙,睫毛卷翘浓密,扑闪中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灵气。鼻尖被冻得微微泛红,像散落人间的琉璃娃娃,清丽又脆弱。
许令仪兀自欣赏着月色,心里其实还在回味方才的蛋糕味道,这是许令仪喜欢出席晚宴的唯一理由了。
对,唯一。哪怕匆匆一次照面之后许令仪也想过去见一见宋辞,向他询问阿蝉的近况。但晚宴时当她见到他被簇拥在人群中时便失去了兴致。
她还是喜欢午后树下抱着小白猫的他,浑身散发着阳光的温暖气息和炽热的少年感。
正愣神,许令仪竟不知身边出现了一道人影。惊觉时她被吓了一跳,身边人却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不着力气的,轻轻的,捂住了她的唇。
与如水凉夜截然不同的感觉扑面而来,他的身上很暖,手掌甚至是炙热的。
“嘘。别说话。”
许令仪反应过来,是宋辞。
花园婆娑树影后掩匿着两道人影,远远勾勒出线条,应该是宋辞的父母。
宋父:“我们也好,警方也罢,我们都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去证明孟龙直接参与了买卖。”
宋母却并不认同:“他说他没有参与买卖,谁会信?他妻子只有八岁儿童的智商,怎么可能是买方,很明显就是被推出来顶罪的!到时候做了司法鉴定,一句‘不具备行为能力’就免于定罪了!谁会信!”
宋父轻轻将宋母揽入怀中,柔声细语地规劝着:“好在已经抓到了人贩子,也好在找到了小辞。只要小辞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重要。”
宋母将脸埋在宋父的怀里,线条感十足的脊背因为抽噎而上下颤动。她低声啜泣着,声音哀怨又凄凉,“健康。他健康么?你看不见小辞锁骨上的伤疤么?你看不出来小辞到现在都对男女性别是混淆的么?如果没有秦茹记者拼死调查,我就再也见不到小辞了。如果没有他们拐走我的小辞,没有他们在小辞锁骨上割开口子,强行把小辞当女孩养,他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么?”
记忆在这一刻联通,许令仪终于明白那日冯郢所说的“男女不分”是什么意思了。许令仪歪过头看向聚精会神偷听的宋辞,他深邃的眸子里流转着暗潮涌动的鎏光,看不出是悲是喜。
他在想什么呢?许令仪也不知道。
宋辞父母彼此安慰片刻后便擦干泪水去招待客人了,宋辞也放下了抵在许令仪唇瓣上的手。
许令仪眨着无邪的大眼睛问宋辞:“你身上也有一条伤疤?”
宋辞点头,他将衣领向下扯扯,锁骨处赫然出现一条烟花炸开般的疤痕。许令仪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臂都开始隐隐作痛——那条疤痕远比她手臂上的更恐怖。
“这条疤也是你自己划的么?”许令仪试探地问,似乎声音更轻就不会戳中别人内心的隐痛。
宋辞摇头。他也记不清了。印象里好像是养父用刀划的,又好像是养母,又好像另有其人……他那时太小太小了,刀伤又让他感染发热,烧了整整三天才有神志。
再后来,养父告诉他他叫孟娣。他是个女孩。
就这样,“孟娣”在破败逼仄的阴暗房子里生活了多年。他印象里养父母带着他搬了一次家,他被装进大木箱子里,但搬了新家之后也是一样被关在阴暗的房子里。没有读书,没有玩伴,每天都被要求穿一条破旧又不合身的花裙子……
直到被亲生父母找到。
许令仪听他娓娓道来这奇遇般的境地,一时间竟生出怜悯来——这可怜的怜悯,来自一个自身前途一片渺茫的女孩子,对另外一个可怜人的怜悯。
她在小脑瓜里搜索了许许多多安慰的话,但到了嘴边都被咽了回去。
只留了一句:“疼么?”
不疼,宋辞摇头,时间已经太久了,他已经忘记了疼痛的感觉。只在午夜时分的梦境里他会再次看到割向他皮肉的刀泛着寒光,恐惧远大于疼痛。
说到这,宋辞又想起了许令仪手臂上的伤。他回问:“那你疼么?”
小小灵魂里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作起祟来,她也扑棱着脑袋,坚定回答:“不疼。”
实际上她疼惨了。那日终于从树枝上脱身之后她努力地爬回了房间,不敢告诉父亲祖母的许令仪一个人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哭了很久。
一直到妹妹小心翼翼推开她的房门,才发现许令仪受伤了。
宋辞没有说话,但清冷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他不信。
许令仪倔强地解释了一句:“我反而很高兴,他们要把我养成娇滴滴的布娃娃,我偏不。”
他们,指的是许令仪的父亲和祖母,这是宋辞所不知道的。然而宋辞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他乌黑的眼眸深深凝视着天上的月色,半晌悠悠开口:“永远都别伤害自己。妈妈会心疼的。”
妈妈……许令仪已经没有妈妈了。妈妈在生下她不久之后就从天台一跃而下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她不懂什么叫产后抑郁,也不懂别人的妈妈都好好的,自己却要孤身一人活在世上。
“我没有妈妈。”许令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酷一点,平静一点。
“那她看见你受伤,也一定会急得在天上打转……”
那一刻,幼小灵魂试图建立起的坚强堡垒在一句话下轻飘飘地土崩瓦解,积压在心头许久的愤懑与委屈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江河,她窝在宋辞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多年以后,二人经历种种,每每遇到不顺心的时候宋辞都会在她耳边轻声劝慰——
永远记得照顾好自己。
只是今时今日,这一次,许令仪需要一个人面对九死一生,再没有了耳边的轻声呢喃。
这一次,需要她把他从泥淖中拉出来了……
许令仪收起手中的照片,给黄真发去了短信。
[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会选择来素水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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