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 116 章

血肉做的两只脚,走过无人踏足的山道,搭过路上遇的骡子板车,在一众流亡逃荒的大势中逆行,穿过河流,翻过土丘,顶着扬灰,风尘仆仆。

脚下的皮鞋战靴早就换成了布鞋草鞋,身上的呢革大衣也换上了粗布衣衫。

轻薄的鞋底被扎透过,血泡在一个个夜里被挑破,直到如今成了那怎么扎也扎不破的茧子;内里起球带着干草碎的衣衫,划过他的身躯,留下点点红斑。

大通铺上,磨牙打呼的声响令他夜夜难眠,一阵阵汗液的腥臭从身下褥子中反上来。

一日复一日的从嘴里挑出谷壳,一日又一日的躺在草垛上看月亮。

渐渐地,他也能融入那群在泥土里打闹的家伙;渐渐地,他也能面无表情地将剌嗓子的谷壳咽下;渐渐地,他也能在汗臭打呼的夜里睡得安稳。

但他还是时不时的,躺在地里最高的那个草垛上,看月亮。

其实,是将温煦的照片,放在月亮身边,看他。

月光能将青年的模样照的清晰,这就是他喜欢看月亮的原因。

他的阿煦啊,可不能出事。

连赶着路,到了南门,已经是第二天的半下午了。

北平的守备更加森严,进了城门,大街上又添了一组巡逻队,是披着黄衣裳的中国人。

他的头发又长长了些,路上走得急,身上都是汗臭,额前的发丝,也因着汗水沾上了不少灰尘,一绺绺的垂在前头,面上也沾了黄土,乍一看,和街上那些逃荒要饭的差不离。

他不能这个样子出现在温煦面前,哪怕是他想在温煦睡着的时候去,他也厌恶以这样低劣的样子去面对温煦。

他还记得阿文那位朋友家的位置,也并不是要给人添麻烦,他只是实在无处可去,又真的想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去见人。

他抬手摸了摸口袋,何况,前几次来去匆匆,他还想给那位朋友,留点东西的。

时下正暖,日头照着,他走着,又出了汗。

阿文那朋友,是个夜里出班的师傅,来了那个小胡同,却没看见门口应该停放的泔水车,一看那破烂的木门上,竟也上着锁。

难不成,他也走了?

荣昭转身倚靠在墙上,躲开太阳的照射,陡然明白了萧索的意味,正要走时,狭小胡同中迎面走来了一位学生。

两人一同侧身,那学生也是一愣,提步上前,冲荣昭道了谢。

他想着,左右,阿文应该是惦记这位朋友的,于是在那学生快要经过他时,他开口留住了对方。

“请问,您知道那位拉泔水的师傅吗?就是曾经住在那间小屋的。”荣昭微微佝偻着背,指了指方向,垂着头,极小声地解释,“我曾吃过他给的一块饼子,去了南边儿也涝的没了粮食,再回来,就是现在了。”

那学生在听到荣昭开头的问话时,呆滞了许久,又听过荣昭小得同蚊蝇般解释的声音,捏着兜子的手收紧,荣昭在这沉默中,察觉到了悲凉。

“他叫青山,已经不在了。”

学生抬头,见荣昭许久不再说话,从兜里掏了掏,没什么能拿出来的,盯着荣昭的大个子又说:“不然,你跟我走吧,先吃点东西,再去寻个生计。”

荣昭听到话,摇了摇头,摸了摸口袋,轻声道:“我赚了钱,想回来道谢的。”

学生了然,心中揣思片刻,还是没将青山离开时的情景告诉对面的大个子,那般痛苦又壮阔的样子,实在叫人唏嘘,再着,他也怕吓着面前这个胆小的大个子。

青山的木门很破旧,他曾听阿文说过,要准备给他朋友换扇大门,其实还想要给他换个大房子的,只是那带着金边眼镜,总是比阿煦笑的更像个老狐狸的人,嘴上叫嚣着还没挣够钱,实际大把大把地从军营黑手里掏着。

结果,先是阿文走了,紧跟着,青山也走了。

门锁被他打开来,胡同里的人,白日都要出去上工,这时候格外安静。

他顺着记忆,推开将正屋的门。

一股浓重潮气扑面而来,和着麟的味道。

荣昭环顾一周,在这个白日,终于看清了青山的小屋。

炕上挨着,卷起两床被褥,小桌子被挪到了窗边,油灯下附着一层灰的纸张上,款款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刘钊文,吕青山。

那不是阿文的笔迹,但又能看出些相似。

荣昭重重叹了口气,又时刻敛着气息,怕弄坏了这屋子里的温馨。

半晌,他终于将口袋里,从重庆军部带出来的东西拿出。

阿文入伍早,荣昭找了好些天,才在那一沓子人里找到他的档案,照片还是阿文当上了他的副官,他亲自带着去照的。

不大不小,放在掌心处刚好。

他看着纸上两人的名字,突然冒出个想法。

将桌上的纸拿起来时,才发现下面还有一张写了字的,他用衣袖擦去浮尘,抽出下头那张被挡的严严实实,干干净净的纸,上面是阿文的笔迹。

——来日春暖,共赴青山。

没想到,阿文去了狡诈的外表,里子竟然是个风情人。

确实,荣昭想,若是时运当头,阿文断然不会投笔从戎吧。

屋子里渐渐暗下去,荣昭不敢开灯,只是手下的动作越加快了,在院子里还有最后一抹夕阳照进来的时候,荣昭停下手,站在炕边,颓然的看向桌上阿文的照片。

盯着人,话中不无嫌弃,“赚了这么多钱,怎么就不知道给人家照个相。”

他的想法无果,只得小心地将两人留下的纸折好,想找个信封装起来,便又开始了一番寻找。

突然,炕沿下,他的膝盖碰到了一块木板。

荣昭蹲下身,看着在炕沿绕了一圈的木板子,挨个敲了敲,最后停在了最里头的那块板子前。

木板被卸下,荣昭知道阿文赚的这么多钱的去处了。

一沓沓票子和一摞摞银元,静静呆在老木匣子里头。

边儿上,荣昭找到了他方才就想找得东西,甚至,比他要找的还好。

那是一张双人照,左边是阿文,右边是青山。

起初他是要找青山的照片,这下可好了,直接找到了双人照。

将合照、信件、阿文的单人照尽数放好,荣昭找了根蜡,滴在封口处。

将阿文和青山,装在了一个小小的信封里。

屋子没人住,难民越来越多,保不齐哪天就被穷凶极恶的破门而入。这屋子他又带不走,便只能带点两人的念想。

看了看手上的信封,荣昭拿起桌上的笔,几笔写下了两人的大名,想了又想,又题上了阿文离开时的年份。

“你小子,赚的真不少啊。”

荣昭站在小屋,无人回应,他依旧道:“这钱我拿走,您二位没意见吧。去给我们买几杆枪,买几门大炮,早前儿给小日本儿赶出去,给咱们都落个清净吧。”

荣昭没再说话,将木匣子里的钱倒出来,拿了布又将身上的脏衣裳脱下,裹进去,自行去橱子里翻出一身干净衣裳。

去了小院儿,冷水浇头,冲了冲满身的臭气。

水流带着黄土的细微颗粒,将荣昭的双目扎的发疼、发红,再从荣昭的眼里跑出来。

舀子被荣昭扔到桌上,他提起木桶,咬紧了牙,感受着傍晚的凉风,和刺骨的冷水。

沉沉呼出一口浊气,胡同里也不再安静。

他无声将木桶放在桌上,转身进了那黑漆漆的小屋。

更深人静。

又到了青山该出门的时候。

荣昭坐起身,将阿文和青山贴身放在兜里,拎起阿文赚了一辈子的身外物,出了这座小屋。

他还是不忍,不忍别人来搅乱这小屋里的祥和。

找了院墙边的铁链子,将正屋的门拴了又拴,末了,掰开链子的缺口,左套右套的,他自己都找不着解法了,才满意离开。

青石板路上,寒光洒在地面,孤行人的身影,越拉越长。

济仁医院北门后的街巷里,人烟稀少,他不及多想这些人家为何没了人,他只知道,他马上就能见到温煦了。

才要从阴暗中踏出脚,医院后门就传来了窸窸簌簌的声响。

医院后院茅房的位置,杂草丛生,熄了灯更是黑的摸不着边儿,此刻,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就是从那里传出。

两个黑衣人拍打着衣袖,嘴上说着荣昭听不懂的日语。

他屏息,将自己的身形藏得严实些,盯着那两人离开,也不见有人来换班。

眼瞅着月亮都挪了半分,他将目光放到了医院东边儿的围墙。

他记得,后院厨房左右是没人看守的,但他保不齐,现在又换了位置。

凭着赌一把的心态,他绕行过去,后撤两步,轻盈地攀上了挨着后厨的院墙。

黑暗中,他都能听见厨房里传出的打呼声。

沿着院墙走到大楼东侧,荣昭一个劲步起跳,身形就移到了二楼窗边的露台。

空寂的走廊里,壁灯照亮他的目的地,里头人,牵着他的心魂,领着他来到门前。

像一道游魂,无声开门进屋,闻到清浅的香气,挪着步子,径直来到大床边,直到隔着被子,隐约看到那道人形,他的四肢才缓慢地被注入力气,积蓄着,先是能动一动指尖,再是能抬起小臂。

再一次,单膝跪地。

荣昭朝着床上人伸出手,动作小心地将被子往下拉,面朝着他,侧睡的青年,就这样映入眼帘。

荣昭微微启唇,勾着笑,虚虚的将手放在温煦的脸上,拇指在温热的脸颊上蹭过,见人睡得熟,轻轻夹过侧脸软肉,又放下。

荣昭将窗帘拉开了一道小缝,盘腿坐在地上,眼波不动,直盯着床边熟睡的温煦。

将近半个时辰,他就只是看着,不时在温煦要翻身的时候,微微施力,嘴上轻哄,让人仰躺着,或者面朝他侧睡。

每次上手时,又会趁机四处摸摸熟睡的人。

后半个时辰里,温煦微微侧身,睡得更熟。

荣昭又一次坐在床边,手上不知从哪儿拿来的纸笔,床边柜上温煦睡前看的书被他放在手下垫着,在沿着缝隙照进来的月光里,他不时写写,不时停下,盯着温煦看看。

统共呆不到一个半时辰,外头的天比冬日亮的早,才凌晨,就已经变成灰蒙蒙的了。

他该离开了。

他会做到的。

这是荣昭对温煦的承诺。

荣昭将信纸折起,今天第一次抓上了温煦的手,温煦的手被捂得暖暖的,带着潮意,他伸出小指,勾上温煦的小指,将信纸压在温煦手心,停了几秒,抽离。

思绪百转千回,荣昭想象着穿着时髦洋裙的温煦,燥意和妒意一同盛满他的双目。

阿煦,你夫阿昭的惩罚,已经想到了。

伴着一声轻笑,暖洋室内,身形高大的男人,俯身,在床上青年的额前,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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