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二楼。
会客厅的吊灯,啪一声被人点亮。
打眼一扫,他就注意到原先放着唱片机的黑木桌子上,换了只红眼小狐狸。
小狐狸蹲坐着,一只前爪踩在枯枝上,另一只前爪在半空像是要跟人握手。
整座玉石恰好将小狐狸身前那一点墨色用作枯枝,可见匠人雕刻时是花了心思在上头的,可越走近,他越发觉,这浑然天成的玉雕中部,竟还能透出些红,又恰好,点在小狐狸腹中。
实在难得,这可谓真是送到了温煦的心尖尖儿上。
温煦捧着小狐狸的黑檀木底座儿,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周,端着小家伙儿就要往书房走。
一回头,就见乐康站在会客厅门口,欲言又止的模样。
温煦拒绝了陈乐康帮他端着小狐狸的请求,在乐康打开书房门后,径直往书桌前走去。
他在书桌前对着小狐狸看了多久,乐康就站在门口盯着他看了多久。
最后,还是温煦先受不住,指尖摸着小狐狸探出的爪子,抬眸看向门口的乐康,示意人将门关上。
“有话要说。”
乐康迟疑着点了头,看着温煦手上的戒指,低声问:“表少爷,是荣二公子?”
温煦立刻肯定:“是。”
没见乐康面中带着什么其他表情,温煦唇角扬起笑,嘱咐乐康不用管他,让乐康下去了。
书房里再没了旁人,温煦放下指尖,盯着小狐狸腹中的那抹红,对着这玉雕上下其手,时间不算短,温煦中途还歇息了会儿。
他百思不得其解,再次冲那座背对他的小狐狸伸出手,一转,他微愣,也听见了咔的一声微弱响动。
试探着将小狐狸靠近了自己,手腕发力,玉雕果然再次脱离底座儿转动起来。
良久,温煦盯着玉雕底部掏出的小洞看了良久。
将玉雕里头那一卷红绒布包裹的纸取了出来。
荣昭这是在跟他玩儿什么花样?温煦暗自琢磨着,将皮绳解开,那一沓纸被展开,就这样映入温煦的眼帘。
他惊讶的嘴唇微张,抬手推了推眼镜,再次将一沓纸张拿好,放在桌上,一张一张看起来。
沈家粮庄、沈家田产、沈家钱庄、兴荣赌场、荣家在北平的钱庄……
一张张产业地契是多少人挣破了脑袋要抢去一份儿的,可这些,竟被人整齐的收好,送到他手里,他有些震惊于荣昭的大手笔,紧接着眸光闪过一张地契上的人名,温煦指尖瑟缩了一下,连忙一张一张的挨着掀过去。
每一张,每一张上都写着他温煦的大名,剩了最后一张盖着那块红绒布。
温煦不自觉拢起眉头,撤开一看,他的目光跟着绒布上的字迹,从右往左,一竖行一竖行的看,眼都不敢眨一下。
红绒布最左边,写了个双喜。
另起一竖行,温煦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听着字的主人在他脑中念着。
——今有荣氏二子荣昭,年廿七,一九一二年五月初六,北平生人,身长玉立、气宇轩昂,钟情温氏独子温煦。
——温氏子,年廿六,一九一三年四月十二,北平生人,谦和朗月、温驯礼智、皎皎公子,我心所求。
——为表心意,庄产地契皆已为温煦名下所有。
——以此为聘,愿得良人,执手相携,共度余生。
——一九三九年四月十二,阿煦生辰日,荣昭立下聘书。
“聘书?”温煦唇边溢出一声,将那张红绒布看似易碎物品,轻放至桌面,双手把着扶手,缓缓靠进椅子,盯着虚无处看了许久许久。
半晌,温煦重新看向桌上散乱的一堆,轻笑起来。
荣昭啊荣昭,你想温煦如何回应,这炙热真诚的爱呢?
含蓄内敛的国人,未曾亲口说过爱,却将它藏在一言一行里。
温煦将那一卷纸重新收好,放进了小狐狸肚子里,这只小狐狸,从今以后,就被装进了温煦书桌对面那透明书柜里。
早就不用开窗的时节,温煦却还是开了窗,想让外头凉风,吹淡他心中的滚烫。
外头人眼里,邵爷产业遍布北平,但经办了邵荣所有事儿的邵庆知道,邵爷跟他这个打长工的也没什么区别。
哦,也有个区别,那就是,邵庆每个月还能领钱,邵荣领不着,不单要把收上来近八成的利润送去组织上,还要用剩下的钱请客打点,再给温会长买些零碎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荣昭开始想的好,来了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和温煦挨得这么近,再怎么着也得一天见上两三面吧。
然而真等他跟着邵庆去了赌场、粮庄、钱庄之后,他才惊觉,荣冕当初真是忙的脚不沾地,才能让他大嫂有可趁之机逃走。
接连一个月,荣昭只是在最开始那几天见过温煦,还都是他将事儿推给了邵庆,自己跑去商会见到的。
而温煦,除了在医院,就是在商会,账本一沓沓的被送过来,合同一张张的被反复打磨。
在和温煦吃了饭走出医院的时候,邵庆过来逮他了,头回,他也尝到了自砸脚背的苦。
早知道,他就不干这么大产业了,除了邵庆,他还真信不过别人,本想从温煦身边儿顺一个,又舍不得,顺走一个,他温煦就累一点。
在这忙碌的年前,他和温煦再一次轻松的凑在一起,是在下元节这天。
1939年11月25日。
乙卯年十月十五。
下元节的前天,温慧绮就差人来了信儿,说是明天上午去温家祭祖。
荣昭不知道温慧绮给自己送来信儿的含义,但他心里腾腾的跳着,直到第二天同温煦一起站在温家大门前,还是紧张的手心发汗。
温煦今天穿了身月白长袍短褂,短褂斜襟上头的盘扣,是一粒粒红色的玛瑙珠,外头罩了个厚厚实实的乳白大氅,系扣是个红玉珠,根根分明的毛领竖在温煦颊边,只是白,远没有温煦脸色红润好看。
“怎么了?不舒服?”
温煦在台阶上站定,转身,在诺大的温府匾额下,望着下面的荣昭,问过后,不见人回答,蹙眉下了一个台阶停住,被走上来的荣昭虚扶住手腕,上下对视着。
荣昭今日穿了身不出错的西装,外头则是一件嵌了黑毛领的棉大衣,也不知是热还是怎么,敞着怀,乍一看,跟件披风似的。
“温小爷怎么如此好看?”
好看的,叫人移不开眼。荣昭想。
温煦耳后发热,眯了眯眼,抬起另一只手,瞥了眼四下无人的大街,抬手敲了下荣昭的额头,后退着上了台阶,朝荣昭笑道:“别发愣,快来。”
温煦一进门,就遇见端着盘子的德叔。
“德叔。”
“欸,少爷来了,”德叔满面笑意的上前,将手上还冒着热气的吃食在温煦面前晃了一下,像逗弄小孩儿似的,伸手扇了扇,追着热气闻着,感叹,“您瞧瞧这是什么味儿?真香!”
温煦也跟着德叔一同上手扇了扇,轻嗅过后,点头肯定:“豆泥骨朵!”
“欸,不错不错。”
“真香啊德叔,让我替你尝一个?”
陈乐康嬉皮笑脸地凑到温煦德叔身边,作势要上手去拿,德叔赶忙护着盘子转身,两人围着温煦绕了一圈,见到门厅走进来的邵荣,面上和善的颔首。
“表少爷也快往里进,大小姐在里头等着您二位呢。”
陈乐康贴着德叔站,整个人没了在外头的气势,倚在德叔身上问:“怎么不让我吃?”
说完,陈乐康十分迅捷地从盘子里偷了一块豆泥儿,咬了一口,转头冲温煦赞叹道:“少爷!今年的好吃!”
他咀嚼着口中的余香,脑后挨了轻轻一下。
“臭小子,年年头一个尝,这可是上供用的。”
温家的大门被邵庆关上,邵荣也适时走到温煦身旁,看着陈乐康推着德叔去厨房时的背影,转头见温煦后坠的大氅,抬手往上拽了两下,顺势在厚重棉衣的遮挡下,抓住温煦的手,往温家主屋走。
“回了温家,你们倒是更活泼些。”
听荣昭这么说,温煦侧目看去,再垂头,浅笑着回:“自然,这里是家。”
荣昭眸光一顿,手上轻轻柔柔的包裹着温煦,嘴上无言,心道:阿煦受苦了。
厚厚的棉帘被荣昭掀开,将温煦送进了屋,他站在外头没动,身后的邵庆正想提醒他进去时,屋里温慧绮开了口:“怎么还不进来。”
荣昭歇下心,迈步进了门。
和温慧绮互相打量过后,荣昭发现了温家姐弟好像从未热络的说过话,不过,看着佟海旭那模样,似乎,两人先前的状态还要更冰冷些?
温家祠堂里的人并不多,老太爷那一辈儿从南边儿分了家来的北平,一直到温煦这一辈儿,才多出了一个女儿,因此,上头的几个人,荣昭都听说过。
他站在一旁,看着两道浅色身影冲着祖上众人拜过,突然闪过他们荣家的祠堂,排位多的像蚂蝗,偏他还一个不认识。
眉头微皱,却正好听见温煦叫他,抬头,就见温慧绮也看着他,手上拿着新香。
他的心又开始狂跳,不知道是如何从温慧绮手上接过的香,也不知道是如何拜完的,他只知道,在温慧绮和温煦准备走时,他心底窜起一抹怪异的激动。
“大姐!”
在温慧绮和温煦纷纷看向他的时候,荣昭从来对上温慧绮都是紧张的,今日却将话说的又多又讨打。
“今儿日子极好,您现在是温煦唯一的亲人,我也想名正言顺的成为温煦的亲人。您若是瞧着我还行,能配得上阿煦,今儿就在这温家的祖宗前头,让我们磕个头,也算是成了礼。”
“聘书我一早就下了,可惜阿煦没瞧见,聘礼我也一早备好了,良产地契都是温煦的名字,您若觉得这还不够,我再去补。”
“我是急了些,但就是想正正经经的,让温煦和我,也有个家。”
带着假面的荣昭,顶着邵荣的身份,在温慧绮面前挺拔站立着,那颗头颅却一点点垂下。
她曾见过荣昭几面,都是穿着军装一副城府极深的模样,同周围人说话时凝着眉,看上去是个铁血手腕的军人。
虽是,不成体统,但她想,温家小辈里,本就没了什么规矩,又何必苛求阿煦呢。
“成家?”
荣昭听见了温慧绮的问话,缓缓抬头,对上温慧绮那道没有波澜的双目,重重点头,冲已经呆住的温煦伸出手。
“成家。”
他没见温慧绮真正开心过,仿佛这个人从来都是冷淡疏离的,站在面前,就像一朵飘渺的云。
但现在,荣昭看见温慧绮那双眼里,满带着笑意,目光是看向他们,却又能穿过他和温煦,落在排位前的拜垫上。
声音不似往常清如水,带了些柔润和娇软。
“好,成家。”
正月十五是上元节,也称元宵节。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也称鬼节,可祭祖。
十月十五是下元节,也叫下元日,可祭祖。
这三个节日跟道教颇有渊源,道教有三官,正月十五天官赐福,农历七月十五地官赦罪,农历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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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 1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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