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来信,5日晚时,重庆空袭,荣家上下,尽丧其中。”
“阿煦,荣家,没了……”
铁链碰撞声传来,隧道口的铁门处,黑得看不到丁点光亮,可门就是在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门里不停撞击,一下,一下,吸引着温煦缓步上前。
他靠近了洞口,仍旧看不到东西,头顶上方不停旋转的飞机,和周身的炮响,将嚎叫声淹没,温煦探出手,想要将门上的铁链解开。
还未触及时,铁门里猛地钻出一只枯树般的手臂,指甲里扣着黑泥,死死攥着他将他往洞里拉去,幸而铁门结实牢靠,温煦抵在门前,用力挣脱。
突然他视线往下,铁门里出现了一个瘦小身影,比之最后见的那一眼时,念九长高了不少,却还是瘦弱。
温煦想叫他过来,却开不了口,念九在看不清的浪潮中席卷至深处,而他周身渐渐多了许多不同样子的四肢,挣扎着要从隧道中逃脱出来。
温煦被这一幕吓地后退几步,此时他才清晰地看到眼前景象。
铁门终于被人潮挤开,衣衫破烂的人疯癫着啃咬撕扯着身边人,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一拨一拨翻滚着带出洞穴里的人群,温煦闭上眼,仿佛能闻到焦土血肉味道。
久不见自己被人群撞开,他睁开眼,看着空地处呼吸着空气的人群,一个个瘫倒在地,仰面失魂看着天上投放炮弹的飞机,继而傻笑着、哭泣着。
酸麻自他的右侧小臂处传来,温煦低头,见一个三岁婴童赤身站在他身边,红着双目,同方才那群人一样,吞噬着他的皮肉,不明何物,不知血腥。
他张了张嘴,毛骨悚然,脚底传来的震动越来越强烈,温煦面前的隧洞里,越来越多的人,踩踏着,不知是昏厥还是死去人的身体,一双双被绝望灌满的双目里,涌着血泪,冲温煦奔来,他终于听清他们的喊叫——放我们出去!
飞机一架架坠落,粘连着火光,将他们照的极亮,在这凋零的城池坍塌之际,废墟之上,同样破碎一身的容念九,立之于上,同整个世界一起,归于粉尘。
蓦然睁开双眼,温煦小臂处的酸麻越发厉害,他眨眨眼,颤着指尖摸上小臂,急促呼出一气,撑着桌子,想要缓过梦中令他惊惧的一幕幕。
桌上那封被扯破的报纸,是他昨日从荣昭那里拿来的。
他为重庆的惨剧感到深深无力,谁也不能料到,本是用来保命的地方,却最终成了夺人性命的炼狱。
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温煦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将桌上的报纸折起,未能来得及将报纸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房门就被人敲响。
裴敬进门,从兜里掏出了信封,厚实的一沓,交到温煦手上后,没急着离开,温煦将手上的信放在桌上,示意裴敬先说。
“少爷,中午,城里来了一批日本人,估么是一个连的人。”
温煦眉头蹙起,将心中想到的渡边合信说出,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不是他,带头儿的是个中佐,很面生,我在平津从未见到过这个人。”
“去找人打听细致了,一定要小心。”
“明白!”
陕西陈老爷子来的信,温煦粗略翻翻过,竟还看到了汤伯母的笔迹,勾起一笑,从最开始那页看起。
先是问了他是否平安,紧接着便是斥责他这几年来的作为,实在猖狂的厉害,每每报上得知后,总是感慨,这人还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吗?
长久以来的担忧,终于在到了延安之后得到确切的答案,他们才放下心,紧接着因为温煦所处的位置再次揪起心。
一遍遍的问过真能保证温煦平安后,他们才老老实实呆在后方。
然,不多时,传来陈舸伤重不醒的消息。
——1月时**突然反叛,致使众多前线将士殒命,陈舸,也是在那时受了重伤,连同一位重要长官,一同被送往后方养伤。
信纸轻轻落在桌面,温煦空洞双目眨了一下,突然明了那时送过穆安返程时邵庆含糊不清的话,也瞬间明白了昨日万玉涵说的意思。
这一回,陈舸可真是受了重创。
“若、若没了手,他还,如何,做得了一个医生啊……”
接二连三的噩耗袭来,像把无形的锤子,将温煦击懵,脑中有些浑噩,不甚清醒地笑了下,抬手掩面,他无力垂头,温良液体透过掌心,顺着腕骨钻进衣袖。
千叮咛,万嘱咐,可陈舸还是落得如此地步。
他为他的挚友感到悲憷。
也因他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愤怒。
整个下午,温煦都处在无神状态,闭眼躺倒在椅子上,他听见楼下吵嚷的声音,也听见有人进门走到他身边,房门开着传来楼下刘老的呵斥,他很想睁开眼起身去看,可他没有力气,哪怕现在有飞机要炮轰济仁,他也没有半分力气睁开眼,站起身。
昏昏沉沉到了晚上,温煦再睁开眼时,觉得眼眶被烤的厉害,喉间也格外干燥,好像被人放在烤炉上睡了一觉。
楼下这回的响动格外吸引温煦的注意,因为他极少能在医院听到孩童的哭嚎。
厄难从不轻易放过沾染了情绪的东西,它会循着悲伤的气味找到目标,用它想见的方式对其进行折磨,一点点,去累加、去试探其所能承受的最后力量,然后,断裂,就断裂了。
这是温煦在刘老招唤,下楼后的所见所感。
原本干净宽敞的大厅,现下拥满了人,和着血的泥泞从大门蔓延至西侧抢救室,护士穿梭在躺倒的伤者之间。
甚至就在温煦正对的方向,那里直接进行了手术,开膛破肚取出子弹后的血从医生的膝盖处蔓延,护士身后是跟着跪在地上的家人,眼看着医生离开,才跪着上前,不等护士上药,就将人挤开,探了鼻息,而后大喝一声,伏在伤者胸前,大哭起来。
一名青年学生蹙眉拉起那名妇人,示意护士继续上药,那妇人挣扎着喊叫着,说医院和日本人害死了她男人,这话说出来,那青年学生朝温煦看去,还未见温煦下令,屋里守着的黑衣青年们,就上前拖着人扔出了大厅。
“温煦!快来!”
抢救室门前,刘老带着口罩,面上大汗淋漓地看向温煦,眼底泛光,似乎看到了救星。
温煦冲那头儿走去,因着今日情况混乱,一直跟在温煦身边的几个青年便也一同去了抢救室。
“这个孕妇情况很不好,身下一直留血,孩子也不一定能保,你来帮我!”
说着话,抢救室门边蹲着男人满手血,想去拉温煦,被人拦下,拼了命地叫喊:“给我保儿子!给我保儿子!”
刘老无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关上了抢救室的门。
而门外,跟着青年学生进来的一高一矮里,其中那个高点儿的青年带着黑框眼镜,听到了男人的话,立马扑上前拳拳冲向男人的脸。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是不是!男人啊……连媳妇儿都护不住!你个孬种!孬种!”
眼见着黑框青年手下的男人被打的迷迷瞪瞪,后头那个学生才拉着一个小女孩儿上前,让小女孩上前制止这场单方面的殴打。
“舅舅,舅舅别打,别打爹爹……”
“石磊。”青年学生皱眉看着仍旧不肯松手的人,上前揪着人后领将两人分开,“你冷静——”
“我冷静?我怎么冷静!那里面不是你姐姐!你当然不着急!”石磊挥开后领处的手,死死盯着他姐夫问,“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
说着,石磊还要上前,却被小女孩的哭声叫了回来。
“小玉乖,舅舅问你,谁,是谁把你藏炕底下的?啊?”
喘不上气来的女娃娃断续回答了石磊,说是娘亲。
宋延之被身后大厅里骤然拔高的哭声吸引,在得到女孩的回答后转身。
大厅里被抬出几个人,一路走出了大院儿,被搁在外头大街上,跟来的亲人一路跑,也有些,甚至就没有亲人,孤零零被放在外头大街上,还有人还能动,转动着脑袋,似乎在最后,看了眼北平的天。
而大厅里,决定这些人命运的,是温煦身边常跟着的陈乐康。
这样处理将死之人,必定能登上大报,届时中外人人都能冲温煦叫骂两句,可温煦不怕,就连跟在温煦身边的这些青年人都不怕。
宋延之再转回身时,石磊姐姐的抢救已经结束了。
护士抱出来一个面色灰白的婴儿,年老的医生历时整个下午的轮番抢救,早已累的脱力,虚着声音冲人说了句,大人得看今晚的情况。
孩子父亲愣神不接,石磊从护士手里抱过没了生气的小外甥,曲腿坐在地上,张着嘴,任由泪水糊了满脸,而后将脸埋在怀里的小人身上,无助呜咽。
“什么都救不了,什么都做不了,我当如何,我当如何啊……”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温煦刚走出抢救室,就看见暴起的男人从石磊怀里抢走了孩子,双目凸起,充着血,抱着孩子冲出走廊,痴痴喊道:“我儿子,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媳妇!我有儿子了!”
温煦觉得那人情况不对,急急迈了两步,冲大厅里的乐康喊:拦住他!
这话之后,数名青年一同上前想将那人抓住,却还无人碰他,那笑声戛然而止,众目睽睽之下,那人轰然倒地,不忘将怀中紧闭双眼的婴儿护着周全。
所有人都在瞧着大厅里倒下的男人,没有任何外力,男人侧躺在地上,睁着凸起双目,血,就从男人的七窍中涌出。
石磊立马将外甥女抱在怀里,不让她去看这骇人一幕,但他自己被这一幕震惊,缓缓垂下眼帘,看着地上泥泞一片,不知究竟在骂谁。
“疯子……畜生、一群畜生……”
“啊——!”
在石磊一声大喊后,就连途径医院门前的路人,都能听到医院里,汇聚了数道声音的大哭。
1941年6月5日大隧道惨案:日军轰炸重庆,大量市民进入十八梯大隧道防空洞躲避,由于人多空间小,加上洞口紧闭,洞内氧气缺少,导致大量市民最终因缺氧而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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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第 1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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