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一关,他很忐忑。
周末吃过饭,他状若漫不经心地提及:“爸,我保研了。”
这个方向是很早之前一家人都确认过的,结合陈晏和平时的成绩,基本也是胜券在握,所以这一句话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父亲只是抬手点燃一支烟:“哦,落定了?”
陈晏和点头:“嗯,”说完,他紧张地咽下一口口水,望了父亲一眼,“爸,我想和你聊聊。”
父亲吸上两口烟,伸手去捞桌上的烟灰缸,陈晏和顺势给他推了过去,坐在他的对面。父亲掸了掸烟灰,只瞟了他一眼,语气和平日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怎么了?”
陈晏和在对面正襟危坐,身体挺得很直,已经比佝偻着吸烟的父亲看起来高了半个头,他发现,对面这个一直以来在家里象征着权威的男人鬓角已有些许白发冒头。
他突然就有了勇气。
“爸,读完研之后我应该会从事口译的工作,到时候就可以赚钱分担家里了。”
父亲先是“嗯”了一声,又补充道:“也不用你分担家里,你把自己顾好就行,我跟你妈以后也有退休金。”
陈晏和没有在这个细节上争执,反正等他赚到了足够的钱,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当下首要的任务不是这个。
他再次吞咽一口口水,紧张到能感受到自己喉结滚动的节奏,他终于再次开口:“爸,我已经长大了,能够规划好我的学习和人生,所以——”
父亲这次察觉到了什么,弹烟灰的手停了停,抬眼盯着他。
儿时他最怕父亲的目光。
除却严厉的审视,里面还夹杂着殷切的期盼,这两股力量将他夹在中间,有一种难以喘气的逼仄和压迫。
但这一次,他迎上这样的目光,深呼吸一口气,接上了自己的前半句话:“所以,我恋爱了。”
隔壁厨房间里母亲洗碗的哗哗水流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她惯有的拖鞋“哒哒哒哒”的声音,她的身影从厨房间探出半个,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凝重的僵持:“什么?”
借由这个机会,陈晏和再次鼓足勇气,用尽量郑重温和的声音重复一遍:“妈,我说我谈恋爱了。”
这一次,母亲没有接上话,手里拿着盘子,眼睛往他对面的男人身上瞟去。
父亲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勃然大怒,他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侧过身来:“上次半夜回学校也是因为谈恋爱了吗?”
陈晏和怔了一下。
那件事,要说和恋爱没有关系,显然是不可能的,但要说全是因为许朝晞,也并不合理。踩踏事件并不天天都有,所以他的生活节奏并不会总因为她被打断,要是现在直接回应父亲一句“是”,难免会被扣上影响了他学习的帽子。
他想了想,折中回答:“没有太大的关系,那天她也被叫去学校一起帮忙了,我也被叫去了。”
“哦,那就是也有关系。”父亲的提问没有停下来,“是你们学校的?”
“嗯,一个系。”陈晏和也没有再和父亲争辩,平静的“有关系”比怒吼“有关系”已经是能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了。
“行,我不反对,但我有条件。”
事情出乎陈晏和想象的顺利,他有些惊讶:“不反对?”
父亲点头,继续说出自己的条件:“你们这几年就别联系了,你好好读研,她也该做什么做什么,等你工作了,如果你还想和她在一起,你们就在一起吧。”
陈晏和愣住了。
这算不反对,那反对算什么?
哦,反对就是彻底的分手,这不是还给他们留了一线生机吗?所以这算不反对。
他扯了扯嘴角,头一次在父亲的面前露出了一个极具讽刺的笑容:“爸,你知道这种行为在我们学校里叫什么吗?”
父亲望向他,没有搭腔。
但他并没有停下来:“叫渣男。拖着女孩,像备胎一样,不给未来,不给承诺,等你一切落定了,再跟她说,哦,就是你了。如果落定后反悔了,也没有任何负担——反正也没在一起嘛!爸,你是希望你的儿子以后被人戳着脊梁骨说这个男的玩弄感情吗?”
父亲眉头一皱,声音拔高了一些:“什么东西!她等不起也可以找别人,到时候你再找就行了。什么玩弄感情,小小年纪,是谈感情的时候吗?”
陈晏和这一刻并没有畏惧,他并没有和父亲一样拔高声音,但他依旧很坚定:“她等得起,我也等得起,但我不想我们等,也没有必要等。”
父亲还想插嘴,但他没有给他机会:“从小到大,我所有的事情,甚至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在为我学习这件事服务。我知道,它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也很重视它,所以我努力取得了今天的成绩,努力考上安大,努力保研,努力规划自己未来的方向。我以为我的努力你看得见,我以为我的进步和成长你也看得见,所以我想,谈恋爱结婚这样的大事,你作为我的父亲,还是需要知道的。”
父亲这回没忍住,打断了他:“学习就是最重要的事,有什么错?”
陈晏和直视父亲的眼睛,他在里面看到了不甘愤怒,看到了严厉压迫,但也看到了以前从未注意到过的慌张。
他突然就笑了起来:“爸,我今年二十二了。二十二在你们那个年代,你已经和妈认识了,再过几年我都要出生了。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去打工赚钱,为什么要结婚成家,是因为你在当时没有全力以赴打工所以现在才穷困潦倒吗?”
他起身,自上而下俯视着儿时记忆中高大的父亲:“我在这个年纪有喜欢的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我过的是人生,人生里要做的重要的事情有很多,学习只是其中一件,未来工作也只是其中一件,我会安排好这些重要的事情,但不代表我要为了这一件重要放弃所有其他也同样重要的事情。”
“同样个P!”父亲暴怒,“哪里来的狐狸精,迷了你的眼了?有什么事能和你学习工作一样重要?你要像我、像你妈那样,卖苦力一辈子?”
“她不是狐狸精!”这一次,陈晏和压住了他的声音,但很快,他再次深呼吸一口气,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他望着对面那个男人固执的神情,突然就丧失了理智,也失去了信心,“为什么你会觉得只要做点别的事情就一定会影响我的学习,我帮妈洗碗不会让我的成绩掉下来,我养猫不会让我的学习成绩掉下来,我谈恋爱也不会!那些你所设想的所有会对我造成影响的事情,其实都不会!”
他扯了扯嘴角,终于讽刺地笑出了声:“爸,你知道我上安大为什么没有达到工科录取分数线吗?”
一直以来,有一个秘密他谁都没有告诉。
高考的前几天,他和父亲大吵一架,起因是他吃过饭后想帮腰疼的母亲洗碗,这一幕被洗手间里抽完烟的父亲回来看到,他把拽出厨房,又斥责了母亲几句。他看不过眼,反驳回去,引发一场争吵。
后来,母亲站出来息事宁人,事情不了了之。
但他的心里却像种下了一颗名为复仇的种子,在他的心上生根发芽,长出小小的利刺,总让他抓心挠肺,难以平静。
在高考的当天,写卷子的时候,他突然就回想起来了这件事,父亲的话一遍遍回荡在他的脑海里:“都什么时候了还刷碗!”
他突然就做了一个决定。
那天的试卷,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他会做,但一字未写;物理的最后一道大题,他也会做,但仍旧一字未写。
冲动之下决定的后果,就是在出成绩前的几日里他连续噩梦。
就算是自信如他,也会担心自己是不是过于骄傲,自以为可以完美控分的反击,最终会不会是影响一生的错误?
后来出分,不好不坏,比预想的还要差一点,但又比梦里的要好很多。
甚至因祸得福,他选不了父亲期盼的工科,却可以进入自己渴望的英语系。
也正是这一次经历,他突然意识到,这场反击从头到尾,从观众到演员,都只有他一人而已。赌上的,也不过是他寒窗苦读十几年的一个结果。
何其荒谬,又何其可悲。
所以,他三缄其口,再未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许是陈晏和的神情太罕见了,父亲本能地觉得后面不会是什么好话,他眯着眼睛,审视着对面站起来比他高大许多的儿子:“什么?”
“我没有写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也没有写物理最后一道大题,在高考的时候。”陈晏和眯着眼,吐露出一直埋在心底最大的秘密。
在这一刻,他再次意识到,那场荒诞的悲剧里,他始终是台上的演员,从未停歇,直至此刻,他唯一的观众才真正就位,而这场演出,注定没有胜者。
但即便如此,已经自损八百的自己,仍旧希望在此刻能伤敌一千。
自始至终,他还是那个只能以自身为武器的无奈的少年。
父亲显然还未从这句话中回过神来:“什么?”
有些话一旦开过口,就没什么难继续下去的了,陈晏和的语气甚至比之刚才还要轻松一些:“爸,我只是想证明一件事,那些你以为会影响我学习的事情,都不会影响我学习。但你在做出这些干涉的行为时,它才真真正正地影响到了我的学习。”
像小狮子向垂垂老矣的大狮子发出权威挑战的信号一般,积压已久的委屈和不甘终于在这一刻喷薄而出,陈晏和停顿一下,换了个说法:“或者不如说,学习的结果主动权始终掌握在我手里,如果我想,任何事都可以无法影响我的学习,如果我想,任何事也都可以影响到我的学习。”
说完这句话,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朝晞和他提及“见家长”这件事时眼里的期待,他想,他要辜负这份期待了。
但没关系,无论如何,他不会辜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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