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自宗门大比那一道惊世剑意之后,悬剑峰的日子,仿佛又沉入了一口更深的古井。

表面看去,一切如旧。甚至比以往更加死寂。

江宁不再下山,每日只在峰顶活动。他将那套内门弟子服饰深锁箱底,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袍。领取份例的杂事,也托付给了偶尔上山送药童的杂役弟子——虽然那些份例如今已恢复正常,甚至偶有添头,但他亲自去,难免又惹来诸多探究的目光。

他谨记着师尊那句“苍蝇总是围着快要烂掉的水果打转”,将自己和这座孤峰,尽量隐没在众人的视线边缘。

然而,变化却从最细微处,悄然发生。

最先察觉不对的是江宁自己。

他每日练剑吐纳,对周遭灵气的感知最为敏锐。他清晰地感觉到,峰顶的灵气非但不再流失,反而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坚定不移的速度,日益浓郁、精纯起来。

起初只是呼吸间肺腑更为舒畅,灵力运转稍显顺畅。渐渐地,他发现院中那些原本只是勉强存活的灵植,开始焕发出惊人的生机。

那株曾险些枯死的月光草,叶片不仅恢复了翠绿,更是肥厚了不少,夜间凝聚的灵露竟有指盖大小,圆润饱满,灵气充沛;墙角几丛无人打理的野兰,抽出了新的碧玉般的叶子,甚至结出了米粒大小的花苞,散发清幽异香;就连那棵虬劲的老松,枯黑的树皮也仿佛润泽了些,针叶苍翠欲滴。

最令人惊异的是西南角那株老松下的土地。那里仿佛成了灵气的泉眼,土壤变得黝黑发亮,隐隐有极淡的灵雾氤氲而出,滋养着周围的草木,长势格外喜人。

江宁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源于地下那枚师尊口中的“旧阵枢”。它正在悄无声息地扭转乾坤,将外界以为的“枯败”,悄然转化为内在的“荣华”。

但这般变化,即便再细微,日积月累,又岂能完全瞒过外人?

首先坐不住的,是丹霞峰。

这日,一位丹霞峰的长老借着“巡查各峰灵植恢复情况”的名头,来到了悬剑峰结界外。态度比之前的苏晚照更加客气,言辞也更加恳切,直言峰主忧心聂师叔伤体,愿亲自前来查看,或许能调整丹方,助师叔早日康复。

江宁依着师尊的吩咐,以“静养不见客”为由,婉拒了。

那长老虽笑着离去,目光却在结界开放的那片刻,极力向内探视,尤其是在那些长势过分离奇的草木上停留了许久,眼中满是惊疑不定。

紧接着,天枢峰也派了人来。不再是萧断那般锋芒毕露的弟子,而是一位面相憨厚、言辞朴实的管事弟子,送来几样据说对固本培元有益的土产灵矿,话语间却旁敲侧击,询问悬剑峰近日地气是否有所变化,言说天枢峰有擅地脉之术的长老,或可相助探查。

江宁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

连最为超然的流云峰主,也再次派苏晚照送来了一盒珍稀灵茶,语气温和地提及,感觉悬剑峰近日云气流转似与以往不同,透着几分生机盎然之象,真是可喜可贺。

江宁垂下眼帘,只道是风雪初霁,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罢了。

苏晚照笑容温婉,不再多言,离去时却一步三回头,眼底深处藏着挥之不去的探究。

所有这些试探,都被稳稳挡在了结界之外。

主屋内,聂双依旧终日靠着软榻,或是昏睡,或是望着窗外发呆。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咳嗽也未曾断绝,仿佛对外界的一切纷扰毫不知情,对峰内悄然勃发的生机也毫无所觉。

但江宁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她只是懒得理会。

她像一株真正濒死的枯木,任由外界猜测、打量、试探,却以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默默汲取着养分,酝酿着无人知晓的变化。

枯荣一念,皆在她心。

这日深夜,万籁俱寂。

江宁打坐完毕,正欲歇息,忽听得主屋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击声。

他心中一凛,立刻起身走到门外:“师尊?”

“进来。”里面传来聂双沙哑的声音。

江宁推门而入。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药味浓郁。聂双拥裘坐在榻上,手中把玩着那枚枯黄的松针,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

她没看江宁,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看过野火燎原么?”

江宁一怔,摇了摇头:“未曾亲眼见过。”

“烧过之后,满地焦黑,死气沉沉。”她的声音低哑缓慢,“可只要下一场雨,地下那些没烧尽的根,就会拼了命地往外钻,长出新的芽。”

她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江宁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江宁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有时候,枯得越彻底,荣发之时……才越让人措手不及。”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一弹,那枚松针无声无息地没入地面,消失不见。

“去吧。没事……少出门。”

江宁心中巨震,仿佛窥见了某种可怕而宏大的布局的一角。他压下翻腾的心绪,深深一礼:“是,弟子明白。”

他退出屋子,轻轻合上门。

窗外的天光,透过薄薄的窗纸,落在榻边,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聂双靠着引枕,目光没什么焦点地落在那一小片光斑上。胸腔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冰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磨人的撕扯感,喉头总是泛着若有似无的腥甜。

宗门大比那一道隔空剑意,消耗远比外界想象得更大。不止是灵力,更是神魂上的震荡。这几日,连抬一下手指都觉得倦怠。

屋外传来极轻微的洒扫声,是那个叫江宁的弟子。动作比刚来时稳了不少,也知道放轻手脚了。

还算省心。

鼻尖萦绕的药味似乎又浓了些许。不是她日常喝的那种苦涩汤药,而是一种更沉、更厚的味道,带着陈年的草木清香和一丝极淡的金石气。

是了。前几日让那小子把库房里几样用不上的“废料”找出来,晒干研磨了。看来他已经弄好了。

那些“废料”,是早年一些尝试的残渣,或是别人送来、她却用不上的药材边角,堆在库房角落蒙尘已久。药性斑驳杂乱,于她如今的伤体而言,确实与废物无异。

但废物,有时也能有废物的用处。

她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墙角那个新搬来的、半人高的旧木桶上。桶身斑驳,看着有些年头了。里面已经注了七分满的温水,水汽氤氲,水面漂浮着一层刚刚撒进去的、五色斑斓的药粉,正缓缓晕开,将清水染成一种奇特的、略显浑浊的浅褐色。

空气里那股沉厚的药香,便是由此而来。

“师尊,”门外响起江宁的声音,带着一丝请示的意味,“药浴准备好了。”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厉害。

门被轻轻推开,江宁端着今日的汤药进来,目光快速扫过那个木桶,眼中有一丝掩不住的疑惑,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药碗递过来。

聂双接过碗,指尖冰凉的触感碰到他温热的手掌,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小子的手,比刚来时粗糙了不少,也稳了不少。

她慢慢将药喝完,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压下了那股腥甜。

江宁接过空碗,却没有立刻离开,垂首站在一旁,像是在等待进一步的吩咐。

聂双瞥了他一眼。这小子,最近似乎沉默了不少,眼神也沉静了许多。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和明里暗里的试探,看来没让他失了分寸。

“出去。”她闭上眼,懒得再多说。

“是。”脚步声轻轻退了出去,门被细心掩好。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水汽蒸腾的细微声响和那股越来越浓的、奇异的药香。

又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聂双才缓缓睁开眼,撑着榻沿,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裘衣自肩头滑落,露出瘦削得惊人的肩膀和单薄的脊背。

她走到木桶边,伸出手指探了探水温。微烫,正好。

浸入水中时,温热瞬间包裹了冰冷的肢体,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但很快,水中的药力便开始发挥作用,像无数细小的针,顺着毛孔钻入体内,刺入那些淤塞断裂的经脉深处。

不是很痛,是一种酸胀麻痹的感觉,混杂着几缕极其微弱、属性各异的灵气,在残破的经脉里乱窜。

她靠在桶壁上,阖上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确实都是些废料。药性冲突,灵气稀薄驳杂。

但也正因如此,才好。

她需要的就是这股混乱的、不起眼的、足以掩盖某些东西的“杂气”。

神识如同无形的水流,缓缓铺陈开来,细致地引导着水中那缕最微弱、也最隐晦的庚金之气,避开主要经脉,悄无声息地渗入几处早已干涸黯淡的隐秘剑窍之中。

如同久旱的沙地,贪婪地汲取着微不足道的雨露。

过程缓慢而艰难。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愈发苍白。

窗外,日头渐渐西斜,光影在屋内缓慢移动。

桶中的水温逐渐降低,颜色也变得越发深沉浑浊。

直到最后一丝庚金之气被彻底引入剑窍,聂双才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药味的浊气,睁开了眼。

眸中一丝极淡的金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她站起身,水珠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拿过一旁干净的布巾,慢慢擦干身体,重新裹上厚重的裘衣。

那股沉厚的药香依旧弥漫不散,完美地掩盖了所有不该泄露的气息。

“江宁。”她对着门外唤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

门应声而开,江宁低着头走进来,目不斜视,开始熟练地收拾木桶和溅出的水渍。

聂双重新坐回榻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开口,语气没什么起伏:“明日,再去库房西角,把那袋‘墨霜藤’的枯根磨了。”

江宁动作一顿,随即应道:“是,师尊。”

他没有问墨霜藤枯根又有什么用处,只是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聂双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

夕阳的余晖给云海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

药香袅袅中,一切如常。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具看似破败不堪的躯壳深处,某个沉寂已久的角落,有一粒微小的火星,悄无声息地,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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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剑云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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