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

光阴流转,当一架穿越云端横跨成都平原的云梯连通到昭烈庙上空的时候,诸葛亮推开殿堂厚重的大门,已能隐约看见天际团团的层云下将落未落的白雪。

他跨出院门,脚步有些发虚,似不堪承载裹着厚重棉裘的身躯。呼出的白气凝结在空气中,好像冬日里即将升起的一缕炊烟。

刘备从后面走上来伸手扶住诸葛亮的腰,生怕他跌落的紧张样子引得诸葛亮反觉得好笑,凤眼微微眯起来,皱出几丝眼角的细纹:“主公何须至此?亮如今已是大好了。”

“好没好不能你说了算,”刘备头也没抬,抬脚踢开眼前一块石子,“天凉,成都阴冷,你昨日几时睡的?”

诸葛亮看着那颗小石子儿滴溜溜地滚进道旁的竹林里——隐约有几只苞笋倒是长势极好,过几日挖来煲汤倒是不错……诸葛亮胡乱想着,面不改色:“亥时啊,主公不是看着亮睡的么?”

“你少糊弄我!”刘备甩了甩被竹枝勾到的袖子,哗啦啦甩下来一大片枯黄的竹叶,遂又扑了扑沾上身的竹米,将一切都拾掇干净才松快地回头瞪眼,“孔明想是忘了,自打当年备在草庐外候了你两个时辰,你睡着了什么样备还能不知道?”

后者一噎:“欺君之罪,又是两罪并罚,亮无话可说。”

“那就实话告诉朕,朕的丞相这又是在担心些什么了?”

空气中呼出的白气骤然凝住,仿佛泛出几滴细密的水珠。

诸葛亮垂首,略过了几息,即从袖子里取出两卷书简来——

“这本该是在陛下龙案上的。”

刘备挑眉,内心再次狠狠地问候了那座云梯的十八代祖宗:自打这劳什子建成,他家丞相每日能看到的公文怕是不比尚书台上少几卷。

前日是锦官扩建,昨日是漕运货殖,今日又是什么?

抬手结果,却是两份奏章。

一份天头处题道:征西将军延上。

一份底脚处写着:丞相长史仪百拜。

一份奏相府长史居心不轨。

一份劾征西将军意图谋逆。

两份书简,如出一辙,却又恰恰相反。

“这是……”这回昭烈皇帝的眉头是真真地拧了起来,面色从心疼转为凝重,最后转为肉眼可见的愤怒。

“亮向主公请罪。”诸葛亮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叠躬身屈膝——

“孔明这是做什么!”手比脑子更快动作,刘备急忙拦住诸葛亮的胳膊好使人无法下拜——笑话,这冰天动地的,他能跪吗?

“亮治军十载,不能使将帅和睦,致使祸起萧墙,陡生内乱,亮任人不明,职所失当,其罪大矣。”

“这,”心思电转,直觉却只想着赶紧将人扶起,拢好衣襟,止住他再请罪的心思:“文长威公不和由来已久,非孔明一人之过也。”

“一夫有死,皆亮之罪,况威公文长皆国之栋梁,为私怨争斗如此,亮实有愧……”

“你也知他们是为私怨争斗至此,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刘备突然恨声一喝,心情没由来的烦躁,狠狠一扬手把诸葛亮扶直了,随即愤然往前快走了几步,沉压了十四年的帝王威严不可抑制地旁溢出来,周遭气压顿时更低了两分。

诸葛亮拱着手看着刘备的背影呆住了。

良久,刘备长呼出一口气——无论如何都不该朝孔明发火的——转身走回诸葛亮身边时已是一如既往的不见喜怒。

他看着少见的有些怔楞的诸葛亮顿了一会儿,心下抽痛,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缓步走上前揽过他的肩拍了拍,见他意料之中地有些局促,更添了两分今时不同往日的感伤,便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缓了片刻,而后才道:“朕明白。孔明也切莫过于自苦了。人非草木,孰能没有私欲?须知这世上,更并非人人都能同朕的丞相一般,公忠体国,退无私面,硬是把自己活成了眼下这般样子的。”

……仿佛一股暖融融的心血终于突破阻碍重新流经四肢百骸,诸葛亮方才因着情绪有些抽痛的心脏和僵硬的手足这才恢复了知觉,却又因着某种奇妙的感觉重又恍惚起来——

“……主公谬赞了。”

刘备的这个动作他太过熟悉,那触感仿佛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以至于刹那间他仿佛沉浸在了某个过去的场景里久久不能自拔,又仿佛心里突然不知为何地有了底,以致终于能够说出一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了许久的事。

“亮这病,若说来也已非一朝一夕,只是本以为尚还足以撑上两三年,却不料此次北伐却来得实在突然……”平静的声音好像在叙述旁人的故事,可微微颤抖的声线却难以控制,满溢出来的都是不可为外人道的苦涩,“亮岂不知长久持战难免自缚手足,实是这三万人若不能全部撤回汉中,所遗后患更何止国本动摇,大军留在五丈原上便是存亡一线,彼时只怕是季汉江山也将危矣……”

“亮不敢,也冒不起这个险。”

这些话,他从不曾对任何人说,即使他身边的许多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但那样仿佛自我剖白一般的词句,又叫他如何向那些仰望着他如同神袛般的人一吐衷肠?告诉他们,他在害怕。

也许只有到了这阴曹地府,到了他再也不会因着心绪起伏而左右国家大局的时候,他才敢这样放任自己如此这般宣泄一番吧。

刘备不露声色地抚了抚诸葛亮的背,见后者回神似的转头看向他,亦只是不作声默默等着他的后文。

“文长的性子最是刚直,多年掌军未经败北又生自矜之意,以为但凭一腔血勇便可北伐中原。平日里莫说威公,便是公琰这般好性子的也对他颇多微词。臣北伐数年,有意多次令其诈败诱敌,也是存了打压他气焰的意思,不料,终是事与愿违。”诸葛亮闭上眼微微抬头,双眉紧皱,“亮曾密令文伟传书公琰,只怕此刻,朝堂之上也已有定论……”

“孔明已尽全力,朝政纷繁,如何能事事都得万全之策?”刘备会意地适时开口,“若说孔明有处置失当之处,也是不该打压太过,但文长既为孔明之属,本当尽忠报国安分守己,心存怨上之意已是不该,有违将令更是重罪!军旅之中,何来处处体察下情?此是文长之过。”

“……亮谢主公。”

“诶,此备秉公而论,非是偏袒孔明之意。孔明莫要多心。”刘备朗声一笑,又宽慰道:“何况当年,汉中新下,外忧内患,牵一发而动全身。是朕虑翼德功高久随,恐其不顾小节而坏大事,故使其往巴□□掌一军,以为山城犄角。文长孤忠,又出身行伍,朕也是有意养他悍勇之气,假以时日若调教得当,或可成你手下得力干将。可恨秭归蹉跌,朝中元老相继凋零,文长骤成子龙之下第一人,未经敲打而掌一方大军数年,也难怪会生出桀骜之心。”他似是有意无意地叹了口气,“若丞相当真要清算,朕岂非罪魁祸首?”

诸葛亮本在追思往咎的心思闻此耸然一惊,连忙矢口否认,却在看到刘备促狭的眼神后蓦然醒悟这是独属于他家主公宽慰人的法子,仿佛拨云见日,更多往事追忆扑面而来,终是将方才低旋的气压荡漾开来少许。

而如愿见到诸葛亮眉头微松的刘备亦跟着稍稍松了口气。

沿着小径往前走,穿过竹林,便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往前殿,甬道后是两侧偏殿,再往后便是高耸的明楼和通往地窟的暗道。袅袅的香烟烛火从供室前的一大片空地上扶摇而上,渐渐与灰蒙蒙的天空云际牵连成了一团。

自那云梯铸成,人间绝大多数的事件刘葛二人便都能感知,尤其是那神鬼卜筮沟通阴阳之事更是肉眼可见。正如此刻透过烛火香烟,二人清晰地看见曾经的相府长史杨威公将马岱带回的南郑侯征西将军魏文长的头颅狠狠掼在地上,一脚踏住,字字清晰地骂着:“庸奴!能复作恶不?”

刘葛二人看见文长合不上的眼睛冷冷地望向他们,斩断的脖颈下滚烫的热血尚未凉透,触之却令人遍体生寒。

诸葛亮忽然觉得胃脘处一阵绞痛。

如同利爪般攫摄住了他身体里的每一根经络。

第二卷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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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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