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约是诸葛亮十二年来过的最轻松的一个新年。
成都的素色在一场茫茫大雪后彻底将天地融为了一体,连带着各家各户门口未及摘下的白幡,飘扬在清凉冷冽的空气里,寂寥萧索得有些瘆人。
往年岁冬总是各处最忙乱的时候,丞相不时便要从汉中返朝,途径的各县道都免不了要被巡查一番,而大凡历任过一方父母官的郡守县令们无不明白,每年递到相府东曹掾的年终述职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丞相回朝后不期出巡的所见所闻。纸上功夫做的再好,倘或被丞相在哪户百姓家见着一星半点异样,轻则一顿训教是少不了的,重则那方官印便要付了旁人,再做启用恐怕也没脸见人了。因此无不都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早早按行乡里问明了家家丁口多少,户户余粮几分,就连府库中来年春耕的种子可有备足,都翻查得清清楚楚。
只是今年丞相归西的消息传来,整个蜀中顿时陷入哀恸之余,尚有几处衙署的府官暗自松了一口气。腊月一开初又是一场经年少见的大雪,来来往往的人群便越发的少了,抑或少见几处鸟雀停留在枯瘦的枝丫上,冻得梆硬的野果悬在梢头,无人去摘,也少有鸟来啄它。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着白烟消散开来,也不过是给这寂寥的冬日再平添几分清冷罢了。
就好像,季汉朝堂震动的那个建兴十二年,就要在这样一场素装银裹的冬雪里这般冷冷清清地过去了似的。
腊月廿四那日平明,阳世里的各家各户早早就封了灶台祭祀灶王,于是往日清晨里常见的那些炊烟便少了许多。诸葛亮眠浅,遂一早便站在昭烈庙的门口想看看他还算熟悉的人间。倚着门框抬起头,尚且黑沉的空气里若有若无地弥漫着薄薄一层薄雾,隐约可见空中飘着几缕抽茧蚕丝般的云,仿佛透过这轻薄的云层就能轻易连通到本属于他的那个世界。时辰还太早,昭烈庙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就连专司钟鼓的小太监还倚在栏柱上假寐,唯有鸟鸣啁啾,从天光乍泄,啼啭到晨光熹微。
往年到这个时节,自己大抵也要从各县道返朝了。最后一站总会去双流先见一见月英,顺道往家里添置些东西,须知再见面恐就是除夕……也不知道今年家里她和瞻儿可还好……大抵是不好的吧。
忙时也罢了,安静下来回想,这一世总是亏欠家人。诸葛亮忽然想起自己在五丈原辞世前夕收到的月英迢迢寄来的家书,言道瞻儿已能背诵《西京赋》,幼嫩字迹浮上脑海,团团围在眼前,一忽儿又闪作双流月朗风清的夜,闪作桑槐森森,闪作隆中未开的寒梅,荆襄层涛似的竹海……彼时中秋月圆人间花好,而自己忙着同姜维讲演八阵,似乎直到将遗表递出军营,也没来得及复一封家书回去。
诸葛丞相轻声叹了口气,白白的雾气凝结在空气里悠悠地向上飘,片刻后便寻不见了。
“他日你若出仕,我便只守着这一方竹林过日子罢了,必不叫你挂念的。”
隆中新婚时的窗下私语泛起,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亮走得再远,一颗心还是在夫人身上的,怎能不挂念?”
“呵,诸葛亮的一颗心若能在我身上,那还是诸葛亮么?你看我信不信你的。”
昔年巧笑嫣然的人啊,今日白衣素服。夫人果真睿智,诸葛亮,果然是不可信的……
刘备洗漱后从后堂转出来,便看到诸葛亮穿着一身白衣鹤氅,束着月白纶巾站在门前,背影衬着门外雾蒙蒙的天光,直似将要羽化登仙的红尘客。耳听得落雪啪的一声跌落枝头,碎在湿滑的青石砖地上,溶成涓涓细流渗进砖缝的泥土里。
刘备没来由的心下一慌,想来若非此间实在难寻什么白鹭秋鹤一类的物事,自家丞相简直要成了个颇得慧根的修道之人。
想到这一层便不能再往深了想,向来豁达的刘使君也不由皱了皱眉,返回室内捞起件半旧的暗红色斗篷,走上前披在几乎要融进那银装素裹的人肩上。
“几时起的?”
“没有太久,”诸葛亮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过几日祭太庙可是要忙乱好些天,主公现下还不偷个闲多睡一会儿么?”
“你倒好意思说我?”昭烈帝的眉皱得更紧了些,“这几年我瞧你心思是越发沉了,一大早站在这里想什么呢?”
“没有什么,躺久了,站着解解乏。”
您老解乏的方式可真别致。
“得,不想说也别说了。用了饭带你去看子龙,你若是实在有什么心事不想同我说的,自己找子龙说去吧。”
诸葛亮承认自己的脑子有一瞬间宕机。
“子龙竟尚在此处?怎么这么多日亮竟全然不知……”
“怎么?你竟疑心他会舍身而去?那朕稍后可要好好同子龙说道说道……”
“主公莫瞒亮了!”反应过来的瞬间被席卷而来的喜悦险些冲昏了头脑,是啊,是了,镇南将军赵云是拜将封侯之人,怎会没有香火承继?他又是于家中寿终正寝,若是决心留下当然自无不可——“主公怎不早告我?我们何时去?这便去么?”
“早料你知道了定是高兴,便是怕你着急才不敢轻易告诉了你。”刘备止住诸葛亮要反驳的话头,“你可还记得建兴七年北伐前夜,子龙去见你那一面?”
诸葛亮一愣:“……莫非亮当夜所见,真是子龙?”不是做梦?
“可不。”刘备拢了拢诸葛亮肩上的斗篷,“说来也是子龙心实,说什么当年永安宫阿斗没能见上我最后一面,六七年来都没能过去心里这道坎,他这回若是都不同你见一面就走了,你日后想起来总是不好过。”见诸葛亮有些怔愣,刘备遂又细心在领口系了个蝴蝶结,继续开口:“当时你远在汉中,他费尽半身灵力去见过你之后魂灵就失落得厉害,无奈这些年只好一直在家祠里休养着……如今虽无甚大碍了,仍不好随意出来,不过劳你费心搭了那个梯子,或许今后走动能方便些……好啦。”说着满意地看着被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诸葛丞相,见他面上颇有愧悔之意,忙岔开话题:“子龙可同我说了,年年祭太庙,你面上装着礼数周全,私下哭得可比谁都凶,他心里难过,更不敢去劝你。”余光觑着诸葛亮虽是面有戚容,隐隐又已是有些脸红,又慰解道,“他知道你也没走,早就急着想见你一面,”说着又瞪了后者一眼,嗔到,“说来要不是你这些天心里总牵挂着阿斗那处,我也不能瞒到今天,如今既是要过年了,去见见旁人也好。后头几年的事,备虽然在此处瞧着,到底不如你们朝夕相处的贴心贴肺,有些话你不想同备说的,尽可找子龙去说。”
一时巧舌如簧如诸葛亮,亦是哽咽难言。而在刘使君眼里,这个时候的诸葛孔明,却是最为听话可爱的。
于是他揽着孔明肩背,两人并肩缓步朝堂内走,早在说话间已有侍从捧了饔食进来,两下里摆好了碗箸。
正待进食,便听得外面侍人一阵喧嚣,闻报是——永昌亭侯赵子龙将军来了。
即便稳重如诸葛丞相,此时也险些惊落手中筷箸。
昔年一别,将将五载。
满头白发的将军虎目含泪,落在年逾半百的丞相眼里,与五年前午夜梦回的模样如出一辙。此情此景此举此人太过熟悉,乃至于将这种熟悉都涌现出一种极不真切的幻灭感来。诸葛亮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双腿在颤抖,他扶着桌案撑着隐囊几次想要站起身来,却又几次脱力跌回。最后扶着身边人递过来的臂膀站起来的时候,他竟觉得浑身上下牵动着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着狂啸似的,癫疯了一般嘶吼咆哮着。他张了张口,却发现昔年巧舌如簧能战江东群儒的嘴如今竟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泪眼模糊里看不清太多,唯有心底在嘶吼声中涌出一股无边的谢意——感谢上苍,让我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寄出的信,又有了一次交出的机会。
不能追求太多了,真的不能追求太多了……
“丞相……别来无恙?”
丞相啊,此去经年,您一切可都还好?
即使我明知能在此处遇见您,您一定过得不好。
可我真的不甘心啊,丞相,我想问一问您这无意义的一句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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