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夜半。
长安街的更夫刚刚拐过了最后一个墙角,清脆的锣声远去了。
一辆青骢马拉的车静静地停在了揽星阁的门前。白马垂头,马尾纹丝不动,仿佛出土的青铜铸件。
揽星阁的门无声地开了,一个身穿青色大氅的男子走了出来,广袖笼着双手,淡漠地打量了一眼马车,又冷冷地看向轿厢。
轿厢的帘幕被从里面掀开,一个身着鸦青色劲装的男子一跃而下。他的上半张脸被面具遮挡,他盯着出门的男子看了一会,瞳孔好似浸在血液中的黑曜石。
青衣男子点了点头,劲装男子旋即回身,返回车上掀起了帘幕。
青衣男子走到轿厢前向内看去。即便已有心理准备,眼前的场景仍让他心头一颤。
马车内,躺着一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女子。
缠在女子周身的纱布拆了又缠,仍有血色从布料上源源不断地渗出。打眼一看,她受伤极重,且不仅是皮肉伤,她的关节手脚处,皆有黑色的淤血,即使男子不懂医术,也能看得出她全身的经脉已然毁去大半。
女子静静地躺着,紧闭双眼,难辨生气。
青衣男子退后几步,一男一女两个小童上前,接过劲装男子手上的担架,将重伤的女子从车内接了出来。随即无声无息地进了揽星阁。
劲装男子抬起头,眼神似笑非笑。
青衣男子却是看也不想再看他一眼,仿佛再多耽搁一秒,他的揽星阁便要逢蒙大患。
青骢马拉的车静静地消失在了长安街的石板路上,如一滴墨消散在水中。
门前已无青衣男子的身影。摘星阁内一丝烛火人声也无,仿佛这家的主人仍在梦中。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时值春暮,揽星阁后的庭院内青葱翠绿。
一个身着藕色对襟的女子坐在院内,面前的石桌上摆着好几个柳筐,里面放着今早刚摘下的紫椿芽。
女子的袖管挽到手肘之上,一手取筐内紫椿,一手取面桶中的面粉,双手揉匀之后将它们团成饼状,再取盐巴胡椒,混合之后放到另一个木盆内。
她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儿,挽起的衣袖遮不住她腕上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她背对着厢房的门,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童哈欠连天地掀开厢房正门的竹帘,手上提着布巾铜盆走了出来。
“苏姑娘早啊。”
藕色衣襟的女子答应了一声,并未回头看,也未停下手里的动作,她身边的木盆内已经堆起了小山一样的椿饼。
“苏姑娘身体初愈,就别忙活了吧?”
小女童走到井边,打水洗脸。
苏心暮微微一笑。
“你光劝我,也不上手帮我。”
“椿饼还是要做的,还有几日就是谷雨了。”
“我看你还是别忙活了。”小女童抹着脸说,“先生又不吃这些东西,他可没你讲究。”
“他不吃,你们也不吃了?”
小女童坐在井边,拆散自己的头发,用袖中精致的描金木梳重新梳了起来。
“那你也要顾着点自己的身体,回头先生又该说你了。”
“浮光,去叫静影起床。”
苏心暮将手中最后一个椿饼扔进盆内,拍了拍手上的面粉。
“他就没睡,昨晚照顾先生熬了一夜。”
叫浮光的小女童归置好了洗漱的东西,蹲在风荷池边照水整理自己的发髻。
“蒙云又熬夜了?”
“是啊,是工部连夜送来的公文,并州今春雨水少,谷子发不出来,工部的人派他改建水利,搞不好今天就要出远门呢!”
苏心暮站起身,看向蒙云的房间。
“他不是说昨晚地动仪检测到了南方的异动吗?”
“不知道。”浮光摇摇头,“先生这两天忙得焦头烂额,今夕何夕都不记得了。你也知道,他一忙起来就六亲不认,我和静影谁也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苏心暮开始思考自己操纵地动仪的可能性。
“实在不行,我去南方看看……”
“我倒宁可让你替我去并州。”
蒙云掀开门帘走了出来,身披一件青色的厚重狐裘,华发散落在颈侧的狐毛上,满脸的疲惫与凝重。他刚一出门,就掩着嘴角咳了几声。
“怎么?并州的事不顺利?”
“不打紧,”蒙云摇摇头,“我说的是地动仪。”
蒙云从狐裘下取出一个青铜方尊,看到它时,苏心暮和浮光同时变了神色。
“这次在华亭。”
“可信吗?”苏心暮问。
“铜球是昨夜从地动仪上落下的,我怕它不准,今早又测了一次,仍然落下,就在华亭。”
蒙云看了苏心暮和浮光一眼,满脸凝重。
“不得不去了。”蒙云叹息。
“林异可有消息?”苏心暮问。
距离林异发来最后一封书信已逾三月,至今下落不明。
蒙云摇摇头。
“事发紧急,不得不去了。”
“那并州呢?”
“我打算让静影代我去一趟,是关于水坝的小问题,让他协助并州主事处理就好。”
苏心暮点头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的伤能行吗?”蒙云扫了一眼她身后的石桌,“大早上不歇着倒是有功夫做椿饼。”
“这是两码事。”
“随你怎么说。事先说好,我照管不了你的安全,你自己量力而行吧。”
“那是自然。”
苏心暮与他擦身而过,边挽发边向自己的厢房走去。
要进她自己的房间,要先穿过蒙云的厢房。蒙云的这间原是书房,苏心暮伤重不能起身的那段时间里,蒙云避嫌,白天在书房办公,晚上又回到别的房间休息。
于是在那几个月的晨间,卧床的苏心暮总能隔窗看到华发蓬乱,顶着乌青双眼的蒙云一脸阴沉地走进自己的书房,在一声叹息过后,认命地坐在书房里开启一天的工作。
虽说蒙云是为了照料她才居家办公,但她总觉得兴许在工部衙门里,蒙云大概也是这个样子。
屋内床上,静影横七扭八地躺着,眉头紧皱,看样子睡得不好。而蒙云的床上,枕褥纹丝未动。
苏心暮叹了口气,把掉在一旁的被子往静影的身上盖了盖。
蒙云房内虽然气氛压抑,但是环境尚雅致。初来时,蒙云房内的陈设的确超出她的预料,她原以为蒙云面冷心冷,房间定是如雪洞一般死寂。
眼下这间房一厅两室,凡事目力所及之处无不堆满了蒙云的收藏。厅内除那对花瓶外,正中便是一台袖珍曲水流觞桌,苏心暮知道这些木器皆是出自他手。
还有靠墙放的三架斗柜,柜面镶着彩绘琉璃,堪堪隐去柜内摆放的线装古籍和一些文玩。另有隔开睡床和门口的一架木质屏风,糊着松绿色烟纱,还积着燃烧檀香后的余香。
地上铺的是柚木板,人走上去无声无息,使得这里的静谧气息更甚,有熹微的晨光透过纱窗,如水一般倾泻在地板上。
苏心暮往前走去,看到了屏风后的青铜地动仪。
这个大家伙经蒙云改造后可测算九州方位内所有的能量迁移,每当一地的地脉出现不稳,地动仪便会开始自动测算出现异常的方位,待计算结束,位置测定后,一青铜小球便会从龙口中吐出,落入指示方位的蟾蜍口中,若是位置有异或测算不准,龙口便会吞下小球,并不吐出。
蒙云一声不吭地看着苏心暮进了她自己的房间。他面色凝重,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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