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璇接着道：“你可曾记得当日厨房中莫氏所炖的那盅汤？”她动了动眉梢，“那盅汤里搁了大量的合欢顰，此物乃南疆特有，以惑人心智为用，与情蛊配合，相辅相成，因此吴定远体内，必定有一只情蛊。”
世间男子大多薄情，吴定远也并非例外，这情蛊恐怕也是他这么多年对莫氏一往情深的缘由。
许渊目光落在青璇面颊上，一时哑然：“姑娘从何处知道这么多南疆的物事？”
青璇面色不变，滴水不漏道：“侥幸在那住过半年，对南疆风物有所了解罢了，算不得什么。”
许渊还想开口，却听得一阵绢帛撕裂声，定眼瞧去，吴定远正将院中衣物撕裂，嘴里大声喊叫着：“霜儿！”
他这一声喊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很快院子里点起灯来，几个面色难看的丫鬟和小厮提着风灯进了院中，将已经神志失常的吴定远扶起带入屋内，屋中闹腾了好一阵才静了下来。
“哎！”其中一个小厮叹了一大口气，“这吴家怕是早晚要完，若非签了死契，我早便逃了。”
身旁的丫鬟亦认同地点头：“家主神志失常，如今这吴府对三叔公夫妇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响过，屋里的灯又尽数灭了，院子里恢复了一片死寂。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偌大的吴家要垮了，早早便投奔了三叔公夫妇，若非吴定远精神失常，莫说伺候起居，只怕这院中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
墙倒众人推，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青璇牵过吴定远手腕，探了探脉，微微叹了口气，直摇头：“蛊毒已入心肺，治不了了，不过暂时还死不成。”正欲从怀中取出一物，便听得门外似乎传来一阵旁的动静，和许渊对视一眼，二人闪身入了一旁橱柜。
青璇用眼神示意许渊往旁边挪挪，衣柜狭小的空间挤了两个人，已是塞得满满当当。
许渊退无可退。
低头便能瞧见青璇垂下的纤长睫羽，再往下是挺直的琼鼻，还有那双嫣红的唇。
许渊的脸不由有些发烫，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门被一把推开，女子轻缓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随后是利刃出鞘的铿锵，吴定远的细微挣扎声也传入青璇耳中。
来人是要取吴定远性命，杀人灭口。
青璇不敢托大，将柜门一脚踹开，实木做的门发出一声闷响，那身形窈窕的女子听见身后动静，立刻停下手中动作，拔出长刀便朝青璇袭来。
银色的冷兵在黑夜中显得分外冷。
青璇早有准备，闻声亮出短匕，短兵相接，借着兵器反射的光，她看清了身前女子的容貌：“采月？”
采月此时却不像祠堂内那般胆小怯懦，甫一见到青璇，瞳孔微缩，电光火石间已是带着毫不留情的杀意：“姑娘好记性，只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黄泉路上可莫要恨我。”
她未曾想到这般周密的计划会被青璇发现，今夜的行动亦是保密，因此大意地未戴面纱。
但只一点，死人是永远不会说话的。
“杀死吴青雄的真凶就是你吧。”许渊此言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采月望了一眼身后颀长俊秀的少年，也不再伪装，冷哼一声：“不错，是我又如何？今日便是你二人的死期。”
她显然并非寻常打手，一招一式狠辣非常，全然凌驾于寻常杀手之上，手中长刀横过之处银刃破空，速度之快，刹那间在空中画出几道风声。
只功夫这东西，面前的采月有，青璇和许渊亦有，且采月的功夫显然并未到家。
几个回合下来，二人已是稳稳占了上风。
青璇将采月擒在手中，她细弱的脖颈仿佛一掐就断，“说！你和南疆是什么关系？”
采月面上毫无半点害怕，闻言只往旁边啐了一口：“我便是死，也不会告诉你。”
青璇拧眉，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什么，正要掰开她牙关，却被采月抢先一步。
她面上挂着解脱的笑意，有血顺着她唇畔滑落，不过瞬息之间已是没了气息。
青璇懊恼地将人甩下，对许渊摇了摇头，此事是她轻敌了。
不过好在吴定远未死，此行不算毫无收获。
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青璇将其中几颗晶莹剔透的药丸徐徐倒出，粗暴地喂到吴定远口中。
这般让煮熟的鸭子飞走，她心情差极了。
吴定远很快抽搐起来，口中不断吐出白沫，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才悠悠转醒，甫一见到二人，便如同扑食的恶兽一般，朝二人挥舞着手，又在片刻后，眼中赤红褪去，显出几分疑惑。
“你是谁？”青璇知道是**丹起了作用，试探地开口。
“吴宅长子吴定远。”吴定远呆呆望着她，眼中漆黑得透不出一丝光亮。
“一月前可有何人来府上拜访？”喻慈身上疑点重重，她没法不计较。
吴定远眼中泻出几丝迷茫，抬头望了望天花板，琢磨了片刻才道：“扬州画仙流觞，他是父亲请来的贵客。”
“他是何时离去的？”青璇心中怀疑稍稍放下，却总笼着一层不安。
“半月前。”吴定远答得很快。
这与喻慈说的话倒是对得上，青璇只得姑且先将狐疑放在一边。
“你长姐与你父亲可有龃龉？”虽有月嬷嬷的口证，她仍觉其中另有隐情。
而这隐情，出在吴青雄身上。
果不其然，吴定远道：“长姐有心上人，父亲强迫长姐嫁给姐夫，长姐不愿，那日便逃了出去，却被父亲发现，然后…然后…”说到这里他面色狰狞起来，眼中带着惊恐，大喊起来，“父亲杀了长姐，父亲他杀了长姐！”
事情似乎已经明了，这桩牵扯了十几年的命案终于是水落石出，青璇叹了口气，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可吴青雄却为了一己之私，为了攀附权贵，将女儿推入深渊，如此“慈父”这些年心中没有鬼才怪。
沈康年出事之际，南疆之人只需稍做手脚，将消息传到同嘉，略施幻蛊，便可令吴青雄疑神疑鬼，只身前往寺中拜佛，也因此落入莫氏和采月圈套。
至于莫氏，青璇眸光微闪，想必莫氏做戏做到最后，假的也便成了真的，她大抵是早就不满老太太的管束，这才露了这么大的破绽，也是害人终害己。
令青璇不解的，是那个喻慈口中的男子，想到这里，她眸光微冷，只觉得似乎落下了什么线索。
…
次日清晨，吴定远的死讯传遍了整个同嘉县，这富甲一方的乡绅豪族终究是从里头败了下去。
刘县令怀着畏惧之心，草草将此事了结。
“此案本王自会向父皇禀明，刘大人只需交一封手书便可。”许渊坐在四方案前，听着刘县令谄媚的恭维之言，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淡淡开口。
刘县令忙点头答应，躬着身子：“那是自然，自然。”
许渊想起一点，遂吩咐道：“麻烦刘大人有关吴家的卷宗誊抄一份，本王要带回京都。”
刘县令不敢怠慢，立时吩咐手下的人去着手。
“扬州一案算是了了。”许渊面上重视露出了一点疲惫，将桌案上展开的卷宗一一合拢，夕阳的几分光晕透过窗棂扑在他脸上，在远处的屏风上勾勒出一道剪影。
青璇拣了个合适的姿势，坐在他对侧，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说起这一个月的繁杂事，那真是多如牛毛，如今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一只信鸽自远处的天际翱翔而来，轻轻落在窗棂上，发出一两声啼叫，许渊取下信鸽脚边绑着的字条，又徐徐展开，面上露出一点无奈。
青璇想了想，问道：“是沈于泰有消息了吗？”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吴青雄一案中那个从未露过脸的男子和沈康年一案大有联系，沈康年一家已伏诛，如今所剩的也只有一个被劫的沈于泰，鸿飞冥冥。
许渊摇了摇头，眼中难掩失望：“毫无头绪。”又用烛火将纸片焚毁，“只是再过几日我们便该启程了。”
这话指的是回京都，他在扬州已逗留一月有余，如今大事已了，也是时候该回京了。
青璇听他说要回京都，松快地伸了个懒腰：“我须得回一趟扬州。”她的宅子中还有许多宝贝未曾带走，当初若非沈康年下手太快，来不及收拾，她定要将整座屋子都搬空。
许渊明白她的意思，前脚刘县令堪堪将卷宗归案，后脚二人便上了回扬州的马车。
待将最后一株毒草摘下，青璇满意地点了点头，眉眼间方才浮出一丝惆怅，很快又被她压下。
伴着车轱辘作响，一辆马车停在巷边，寒锋的声音也到了：“请姑娘上马车。”
青璇将包袱往肩上提了提，快步上了车。
枣红色的马儿牵着马车，在官道上跑得飞快，有些微凉的风透过侧面的帘子吹了进来，叫青璇又清醒几分。
马车内装潢呈凹字形，许渊正端坐在凹字的另一半，闭目养神，并未有同青璇交谈的意向。
青璇亦乐得自在，靠在一侧自顾自地拨弄着一晃一晃的帘子，微微出神。
“吁——”寒锋赶车的声音停下，招呼二人下车。
码头是扬州最为嘈杂之所，江南风光独秀，独得能人异士青睐，除却前来小住的乡绅豪族，亦有诸多经商之人走水路运输货物，此时大大小小的船只停靠岸边，快的几艘已经驶了出去。
寒锋同码头上的船家寒暄了几句，打点完毕对二人比了个手势，示意事已妥。
船家是位年过半百的老者，饱经风霜的脸上尽是肃然，待备好一切，慢悠悠地喊了一声：“开船咯！”
他徐徐解开了系在岸边的缆绳，随后用竹篙轻轻一荡，船只在水面画出一道弧度，顺着溪流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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