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的游乐场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他们漫无边际地走着,分外沉默,走到人少的地方,几乎要走出小镇,停留在镇口的天桥上。
一路上穆夏回想着昨夜和二毛在家吃烧烤时的交谈。
他的生日也是二毛告诉她的,大概是想着叫穆夏一起庆祝一下,穆夏没有想到时间会这么巧合,还是什么都没跟二毛透露,而是问了二毛很多陈青洲的事。
二毛说,初三毕业那年,陈青洲的中考成绩极好,他上学时是聪明贪玩的那种孩子,小镇的教育资源很差,仅有的两所中学其中一所还是穆开明捐的,陈青洲轻易就能考到第一名,却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即便如此,陈青洲的成绩也足以考上县高中的尖子班,或许这应该是他原本的人生。
但那一年,陈青洲也经历了很多事情,爷爷去世,奶奶从楼梯摔了下来,骨折了好几个月,父母离婚,母亲离开小镇,父亲外出打工。即便陈奶奶说了几百次她一个人可以生活,陈胜利还是坚持要他辍学照顾奶奶,以及看着那个小卖部——没什么文化的长辈对读书是毫无积极性的,而这也是小镇上的少年该有的轨迹,陈胜利还能给他留下个小卖部,已经算是仁慈。
不论过程如何,如今来看,结果陈青洲还是选择了留下,因为他知道,奶奶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不记事。
陈青洲和张子川的梁子在十六岁就已经结下了。
张子川早已辍学多年,甚至收了几个小弟,胜利小卖部换成了陈青洲这个小屁孩和一个糊涂了的老太太看着,张子川没少上门寻衅滋事。陈青洲个子长得晚,十六岁之后才开始猛窜,在那之前一直和比他还小两岁的二毛差不多高,自然是好欺负的对象。
二毛根本没亲眼见到当时发生了什么,那时二毛还没进行完九年义务教育,经常放学后穿着校服到胜利小卖部找陈青洲蹭吃蹭喝,陈青洲对收小弟没什么兴趣,小时候住村里时陈奶奶和二毛奶奶是邻居,二毛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甚至有那么一年他比陈青洲高了两厘米,借机欺负过陈青洲。
那天二毛四处张望确定张子川不在附近,才进了胜利小卖部,发现陈青洲浑身挂彩,陈青洲那会儿还穿短裤,大腿上有包扎了好几层的伤口,二毛也是过了好几年才意识到,那应该是刀伤。
但从那之后,直到现在,张子川依旧偷鸡摸狗,却再没进过胜利小卖部。
二毛一瓶啤酒下肚,又把自己说哭了,揩着眼泪跟穆夏说:“我当时就是不在场,我问他,我说洲哥你怎么不带我去啊,我给你递板砖。虽然他不认我这个弟弟,但那件事之后,张子川他们连我都不欺负了,我知道是洲哥罩着我。”
穆夏双目空空地露出一抹笑,抽了两张纸按他脸上,却在回到小镇后第一次喝光了一罐啤酒。
穆夏不愿回想二毛说陈青洲有多不容易的话,这些对她来说都知道得太迟了,虽然知道得早些也无济于事。
她想到二毛求她帮帮陈青洲就觉得好笑,她当时怎么跟二毛说的,好像在推卸责任。她说路是陈青洲自己选的,她还有她要做的事,陈青洲也未必需要她帮。
如今穆夏双臂撑在天桥的栏杆上,点燃了烟盒里的倒数第二支烟,吸得很重。陈青洲绷着一张脸不说话,穆夏佯装轻松地娓娓道来。
“我还没跟你说过吧,我不是学画画的吗?画得也就那样,文化课更是不行,我妈早就打算送我去法国,我家现在情况你也知道,但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婚,那些八卦新闻你肯定也不感兴趣。我爸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小明星,可漂亮了,那个姐姐现在怀孕了,我总得回去盯一下吧?不为了我妈,也为了我该拿到的财产呀。陈青洲,我这个人离开钱是活不了的。”
陈青洲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没钱,所以他们就没可能。
他还想装一装,故作轻松地说:“你怕我找你也不用跑到法国吧?穆夏,我是没读过高中,但我会说英语。”
穆夏看起来比他轻松多了,还笑得出来,笑得毫无破绽:“那你厉害呀,陈青洲,巴黎虽说没有北京大,也不小呢,你找得到我吗?”
陈青洲装不下去了。
她就任烟灰从天桥上往下落,灰烬四散,有的飘远了,有的坠到底。他以为她今天最残忍的话也不过是那句明天就走了,殊不知她还有更残忍的在等着他。
穆夏这次没把打火机藏在烟盒里,突然把打火机擦亮,举到他面前,笑着跟他说:“许个愿吧,陈青洲,我帮你实现。”
“你这是临别赠礼么?”
“是呗,我还是挺大方的,你说点儿现实的,比如说碧华小区的房子,你们这儿房价太便宜了,我还真买得起。”
陈青洲却掏出了手机,穆夏好奇地看着他,还以为他真有什么想要的,会直接从手机里找出图片。
可他根本没有解锁,只是按亮了手机屏幕,把挂着时间的壁纸给她看:“我要这个,你能实现吗?”
打火机点火太久,火苗突然熄灭,好像他完成了许愿,又像穆夏在说这个愿望无法达成。
因为他的壁纸不知道何时换掉了,照片是穆夏几个月前在三亚度假时发到朋友圈的,他要的是穆夏。
穆夏收回打火机,屏幕也很快灭了。
“都说了让你说点儿现实的,真扫兴。”
“这不够现实吗?”
“哪儿现实了?陈青洲,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还能留在这儿陪你浪费时间不成?”
“浪费时间?这阵子对你来说就是浪费时间?”
穆夏眼神淡漠地扫过他,又回到栏杆旁撑着手臂:“不然呢?不就是玩儿吗,陈青洲,你忘了那天在楼梯上我们怎么说的了?我让你陪我玩儿,你陪我玩儿得很开心,我现在就是在奖励你,让你许愿,你却不珍惜。”
陈青洲恍然大悟,随之发出一声冷笑:“穆夏,你真有意思。当时我答应陪你玩儿,结果当天晚上你就哭着给我打电话,说你奶奶病了,我他妈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是陪你玩儿了!”
说难听点儿,他如果只是陪她玩儿,那天晚上穆老太太就应该高烧烧死,不是玩儿吗?他凭什么大半夜地跑过去给她鞍前马后?
穆夏面无波澜,任指间的香烟烧着,看它一点点到头:“陈青洲,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你对我好,惯着我,不过是因为我是穆开明的女儿,这话是自己说的。”
陈青洲一愣,这才知道那天晚上她听到了,但这也没什么,他能解释:“你要是听到了就知道我当时说的是场面话,不然我怎么说?让她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明知道……”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我知道了,你现在是想和我撇清关系是吧?怕我纠缠你?你放心……”
“我们有什么关系啊?陈青洲,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那时天边挂起了彩虹,雨季的小镇短暂放晴,但雨季并未结束,只是穆夏要离开了。他仿佛听到什么荒谬的话,不服输地问穆夏:“你不喜欢我吗?我喜欢你,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知道,怪我没说出口,但我今天真的打算说的,是你不让我说。”
穆夏闻言略歪了脑袋,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问他:“你是说我们之间有爱情吗?”
陈青洲喉咙哽咽了下,虽然没说话,答案是肯定的,他们当然是爱情。
穆夏松开了指间的烟头,看着它坠落,认真地说:“陈青洲,我想过爱情这个事儿,还想到个非常恰当的比喻,爱情就是两个人一起扎进漩涡中。”
陈青洲那一秒竟然还有心思去品味穆夏说的话,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确实是这样,他已经在漩涡中了。
穆夏又说:“但我跟你,我没有。咱们还没到爱情的份儿上,我才十八岁,哪里懂什么爱情。”
她这么说简直太残忍了,陈青洲先是难以置信,接着又下意识为他们之间的爱情寻找佐证:“不是爱情,你不喜欢我你跟我躺在一个床上做……”
“陈青洲!”穆夏终于失了姿态,呵止他后赶紧反驳,“我们没有,没有到最后一步。”
“怎么没有?怎么没到最后一步?”
“明明就没有,你什么都不懂。”
他忽然觉得疲累,虽然他平时爱跟她拌嘴,喜欢故意气她,但他知道,真正吵起架来他吵不过穆夏,更不用说是现在这种情况。
“穆夏,你说你会忘记我,我说没事,我会记得你,可我心里确实在意。你要走,我也知道我留不住你,可你想让我把你也给忘了,把这么些日子都掀开不作数了,你不觉得你过分了吗?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你说得也对,你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你说完了,我可以走了?”
他刚一转身,穆夏就把他叫住,亏他那一瞬间还以为有了什么转机,穆夏却把只剩下一支烟的烟盒塞到他手里:“留给你抽吧。”
陈青洲把烟盒捏皱,下了天桥就丢到了垃圾箱里。
而穆夏立在原地,脸上毫无做错事说错话的后悔,更多的应该是一种冥想,自言自语道:“本来就不是爱情嘛。”
那时穆夏认为,所谓的爱情是更加深重的,比如说她明天就要离开小镇、离开陈青洲,她应该不舍,应该流泪,至少也要感到沉痛的悲伤,可她没有。她只觉得在小镇待腻了,虽然离开的决定有些仓促,但她并没有不愿,好像离开才是一种“应该”。
陈青洲代她落泪,代她将日后的泪水落完。
穆夏一路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停在烂尾楼下,陈青洲熟谙地找到可以看到火车和电线杆的平台,蹲在那儿将脸埋在手臂上。
那一刻穆夏感觉到了一丝心痛,她并没有当回事,只以为那是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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