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初时的不适生疏尽数如流水般远去,现下彻底混熟了,就是出去和街溜子勾肩搭背也能叫上对方一道。每天也不着调,一府里有三个人嘴上没个把门,说天说地什么都敢说。带着屋里剩下的也一天天乱说话。
我看到他便觉得不好,没由来得想转身就溜,阿然怕是又会说我像炸毛的猫。
我跑得愈发快了些,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希望他能眼花没看到我们。
顾朝则反应迅速,两只手分别勾住我和于然的衣领,皱眉道:“逃学?”
我眉尖一挑,优雅地翻了个白眼:“瞎扯。今儿阿然生辰,大皇子都给我们批了假,哪里来的逃课?”我戳了戳于然的脸颊,“是吧阿然?”
于然望着我,眼里夹含着微烁的星辰,忙不迭地点头,道:“大皇子批了,阿姐要带我去集市、街坊。”
我又戳了几下于然的脸颊,心里感慨手感:“对,阿姐要带阿然去看阿然自诞生起便错过的所有。”
于天地间降落凡尘的生辰,自然要带着人间烟火气。
寥寥青烟,万家灯火,最触凡人情。
我家阿然自小体弱,不怎么出门,这几年好了不少,今儿又是生辰,我自是要替驻守边疆的爹娘带他去看这人家灯火。
顾朝揉了揉眉心,拉住一旁的学子,低语几句,这才松开我和于然,道:“走吧,我随你们一道。”
我哼哼小曲,高兴。
今年我十三,于然十一,等生辰一过,我便十四,于然十二。明年我估计会辞别安京城,随爹娘一同戍守边疆,以后回来的时候不会有几次,只留顾朝和于然在安京城。这也可能是我在安京城住的最后一年,以往各种原因交错,于然和我都没过过生辰,爹娘成日忙的脚不沾地,回家都没几次,更别说予我和于然字,我自然要抓住机会,给于然过次生辰,履行我大姐的职责。
烈阳午后,热浪一浪继一浪,绿叶一潮覆一潮,街上行人众多。
女子施着粉黛,眉心点着漂亮的花钿,柔发顺溪而下,或盘成各式各样的发髻,举着水墨山河浸染过的油纸伞,柔声细语与旁人讲着话,站在胭脂水粉铺前挑挑拣拣,或是在衣店挑着花色、布匹,也有少数陪着刀剑,头发干净利落束起,飒爽英姿。男子腰间系着玉佩折扇云云,手中拿着书卷,或是手腕上佩着护腕,温润儒雅,嚣张恣意,站在茶楼、书阁等等中,往来在相识豪雄里。
四面八方的声音卷席而来,与太学的寂静截然不同,仿佛一下从凄寒的广寒宫到了热闹的喧嚣人间。
我抓着于然的手,护着他,时不时回头看看顾朝还在不在。次数多了,顾朝略显无奈,道:“不用看我,我一直在,就在你们身后。”
心中的丝弦被撩乱,我征然,隔着人群望着顾朝,一时忘了言语。
时过境迁,当年那个为一柄剑绞尽脑汁的小孩已不在,与那位忒不要脸的名义兄长,相处的时候更上一层楼,那男孩总是这般,笑眯眯的或是冷着脸的,论她说什么、闹什么,都纵着,温柔得没有底线。
我不动,顾朝也不动,就站在那,直直看着我的双眼。
那双眼里包含了很多很多,也不知真情占多少,其中温柔、宠溺最甚,剩余的我都可以辨得出来,但我不想说出来。
我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双耳,假装一无所获。
这春日温情又虚假,连带着春光都让人觉着有春日柔情与寒冬凛冽。
我掀开凡尘一帘,便从此溺在了这春光里。
07
直到于然勾了勾我的手,我才回过神,脸色绯红,扇风试图让红晕消下去,偏头便看到一把坠着玉坠的折扇。
耳边是顾朝清脆的少年音:“在下只一把折扇,若是不嫌弃,那便先借未来的于大将军用用。”
完了。
更热了。
我脸红耳赤地接过折扇,扇了扇,顶着于然疑惑的目光,面不改色:“扇风消消暑。”
顾朝很短促地笑了声。
我捏着折扇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些白。
于然一副了然样,抓着我的手问:“阿姐,她们眉心上点的什么呀?”
“是花钿。三公主她们不是日日点吗?”折扇在我手里转了几转,给于然扇着风,“阿然热吗?阿姐去买把伞撑着好不好?”
于然却看着我沉思一会儿,问:“花钿怎么画呀?”
“用胭脂水粉。”我随口应答。
“哦。”于然努力踮脚望了望四周,指向不远处的胭脂铺,“我想先去胭脂铺。”
“……啊?”我一时没转过来。
于然眼睛亮晶晶的:“阿然要给阿姐买最好的胭脂水粉,给阿姐画花钿,阿姐肯定是最好看的人。”
“这……”我对于然拒绝不了,但又惦记着伞,一时脑子转不过来。
顾朝从荷包里拿了些银子,道:“那不如这般,我去买伞,二位去胭脂铺如何?”
我松了口气,看了眼手里的折扇,这折扇主人挑的折扇花色什么的都是上乘,挑的油纸伞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便点头同意了。
08
顾朝敛眸,花了些时间走向一处无人照顾的油纸伞小摊,掀袍子蹲下,翻看着伞,时不时和摊主搭几句话,好似在认真挑伞。
“朝内如何?”
“一切安好。几位皇子间派系斗争更大了些,明年估计就剩两三位了,您回去稍作处理,便可以直接登基。”
“嗯。父皇呢?”
“皇上身体愈差,撑不过后年,没有立太子,朝内无人,目前是太后干涉朝政、垂帘听政,但太后……”
“顾朝你个二愣子!怎么这么慢?”我被弟弟拖着往前小跑,远远看着顾朝磨磨唧唧还在挑伞,便隔着人群大声喊着。
本来是去胭脂铺,但隔壁衣店摆出来了数种花色,各有千秋的美。于然秉持着好东西都给姐姐的原则,拽着我去衣店走了遭,换了身衣裳,又去胭脂铺买了胭脂水粉,请那边的售货姑娘稍作了些打扮。
我和于然不差钱,爹娘在外征战沙场,抛头颅洒热血,朝内自然不敢亏待我们多少,银子每月定时送到府上、划到账上,我和于然不怎么用,就算别院还养了一群小于子们,也多了不少。因此这会买东西那可是毫不客气,全放在了将府的账上。
顾朝拿起一把凝脂色的油纸伞,付了钱,打着伞朝我们走过来。
那把伞的色很纯,很净,上面画着冬梅、仙鹤,用墨点了细雪,边上坠着流苏,伞柄挂着只短小的骨笛。
我凝视着伞面,一时恍惚,以为又回到了那年雪天。
顾朝撑着伞朝我们这边倾过来,也有些失神。
我平日随三公主喜好,穿一身素白,头发草草绾起。刚刚去衣店挑了件鲜艳的红装,贴身,格外适合我这种舞枪耍刀的女子,腰间还系着一条长鞭,不过这鞭子是店里给得装饰用,没什么功能。花钿也是深红色,隐约透着黑。长发被一根梅花样式的簪绾起束成马尾。
“阿姐真的好适合红色。”于然兴奋极了,“可平日为何只穿白色?”
我沉默着捏了下于然的手,道:“因为三公主喜素白,四公主喜艳红。而我是三公主的伴读。”
这话其实乍一看,有些突兀,但细究起来,也只是身不由己的事儿罢了。
四公主龌龊必报,喜欢红色。一来,我身为将门之女,与四公主地位相差悬殊,怎能与公主同穿一色?二来,若是别的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四公主这人也不甚在意,但我出自将门,且是三公主的伴读,身着象征四公主的艳红,会被视为三公主挑衅四公主,而三公主与大皇子挂钩,四公主又与二皇子挂钩……总之,乱的很。
不过,今儿太学该正常上课,在街上总遇不着四公主那混账玩意儿。
我高兴地转了个圈,下意识看向顾朝:“好看吗?”
“好看。”顾朝含笑举着伞站我们身边,挡了撒下的烈阳,调侃道,“看来我要重新挑把艳的伞陪小姐了。”
“别!”我一惊,急忙叫道,“这伞我甚是喜欢,就这个吧。”
顾朝顺势收回隐隐往外走的脚,仰头打量着伞面,试图明白这伞面好看在哪。
我取下骨笛,顾朝来不及阻止,我便轻轻吹了声,嘹亮的鹤鸣响起,与幼时的记忆重叠在一起,我把骨笛挂了回去,掏出荷包道:“这伞给我吧。我把钱补给你。”
虽然都住将军府,但顾朝的日常开销都不走将军府里的钱,都是他平日给别人抄书讲书一类的零工赚的,我压根不好意思白拿他的东西。
“不必。”顾朝抬手压住我的动作,“这伞送你便是,钱就不收了。”
我惊奇地看了一眼顾朝,但还是强势地把那点钱塞进了他的荷包。二愣子头一次这么有良心,可要好好珍惜珍惜。这么想着,也没停下,牵着于然顺着人流走。
“下午烈阳毒辣,这街没夜间好看,阿姐带你去找地待着,一直等到晚上,等天卷云舒、银星满目了再出来逛好不好?”我四处望,看着了一家买书的,便问,“阿然要不要去看书?”
于然摇头:“不想看书,只想和阿姐一起。”
顾朝这时抬手一指,指向一家银饰店,道:“那不如去哪如何?给于将军和贺将军挑些饰品。二位要是愿意,也可挑点耳饰,穿上耳洞。”
我摸了摸光滑的耳垂,又忆起三公主那变化不断的耳饰,心里痒痒的,一时犹豫低头看向于然。
于然也抬头望着我,问:“阿姐想去吗?”
我犹犹豫豫不知如何作答。
“今日也是阿姐的生辰,不管阿姐做什么,阿然都陪着阿姐。”
我一愣。
是了,我和于然生辰同一天,只是差了两年而已,这么重要,我居然忘了。
我眼眶微泛热,压下喉间干涩:“好。阿姐也陪着阿然。”
我们去了首饰铺,挑了不少,大部分是给娘的。不过考虑到时节问题,也没有穿耳洞,只买了几对漂亮的耳饰,回头给我留一两对解解馋,剩下的都送给三公主。
三公主也就幼时不太着调,后面大了人变得特好,施粥什么的活她都乐意干,没有人认识了她还会不喜欢她——四公主除外。
我们下午从太学出来也本就不早,这么一晃,一两个时辰过去,也近晚间。
我去了书铺,留于然和顾朝去喝梅汤、听说书。
都说长姐如母,现如今爹娘忙于黎民天下,无暇顾及我与阿然,我自然要负起长姐的责任。上回爹娘传来的信件只说阿然的字让我取,我自己的字随我。
我自然没定好自己的字,但阿然不一样。
阿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银星,值得最好的。
我敲好两字,去了茶楼。那说书人在讲爹娘的故事,我与于然听过数遍,早就腻了。果真一上楼就看到于然听得昏昏欲睡,在用筷子拨弄糕点,顾朝捏着书,懒散靠在椅背上读。
我随手拿起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刚送进去便忍不住皱眉。这也太齁了,于然怎么能兴致勃勃吃数块的?
我蹙着眉,随手拿起一个茶盏,倒了一杯茶水,一口闷了才把那甜味压下去。
顾朝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疑惑地把这两位闲的没边的喊了起来,带他们去了河边。
“煜漓之河,源于黄河,汇往崖边,是养育我齐国的圣河。人道‘抬头遥遥星河远,垂眸迢迢煜漓长’。百姓会在河上放河灯和孔明灯,一盏飘摇一人愿,千盏连绵千人泪。”我介绍着,从糖人摊子上挑了支鹤样的糖画,给了于然,又去了卖河灯的摊子,挑着样式。
我拿了盏梅花与鹤的河灯,看向另外两位:“要什么样的?”
于然皱眉犯难,说不知道要什么样的,我拿了盏画了人间山河的河灯:“这盏好不好?”
于然点头,把河灯拿过,向摊主讨了笔,一笔一画写了四个字,又把纸放入河灯中,我有些哭笑不得:“阿然,这不是孔明灯。”
于然看了眼河灯,红了脸,把纸揣怀里,把河灯强行推给了顾朝,看着顾朝笑眯眯收下后,哒哒哒跑向卖孔明灯的摊,买了盏孔明灯,把纸重新挂了上去。
我失笑:“阿然想放孔明灯便放吧。每夜这里都是孔明灯向广寒宫月飞,千河灯沿万里河海去。”
我在河边与顾朝一同放下河灯,注视着它们摇摇晃晃汇入河灯的长流里,隐没了身形。
于然站我们边,放了孔明灯。我眼尖,看着了上边的四个字。
安济苍生。
巧,我为他挑的两个字也在里边了。
“安济苍生,安平其生。阿然字取‘安生’可好?”我不在意地坐在草地上,顾朝被于然拽着躺下,二人卧草席望星河,显然没听我的话。
我嗤笑,慢悠悠把伞撑开,稳稳立在二人中间,把满眼银星挡了个一干二净。于然一支愣,赶忙坐了起来,头险些碰到伞骨,顾朝则直接撞上,倒也不疼。两人一起看我。
我笑眯眯问道:“可好?”
“好好好好。”于然忙不迭点头,“那阿姐呢?”
我一怔。
我倒没想过,今天脑子里转的全是于然。
“‘欣雪寒剑难开梅’,取‘寒梅’可好?”顾朝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
“不好。”我细细收回了伞,“取‘雪寒’吧,于雪寒,倒也不错。”
于然突然扯了扯顾朝的袖子:“朝哥哥字为何?”
顾朝淡然一笑:“烈云。顾烈云。”
“好随意。”我嫌弃道。
于然却语出惊人:“‘欣雪寒剑难开梅,朝烈云鹤不见君’?”
我一惊,看向了顾朝。
顾朝**裸地回视,这会他浅色的眼眸里只剩浓烈的倾慕:“是。取得便是这个意。”
于然看看我又看看顾朝,恍恍惚惚念叨着我疯了,居然就这么跑了,不见影。
“你……”我能感觉到我的脸变得羞红——一直都这样,几个字便能逗得对方脸红,无论年少或青盛,“字不是儿戏!这该有最重要之人来取,取重要之意。”
顾朝轻笑:“遇了你,你便是最重要之人、重要之意。”
“那,那也不能……”我努力找着话,却磕磕绊绊说不出来,最后思维直接崩盘,“罢了罢了随你。”
顾朝脸上笑容愈甚。
我没有理猖狂的顾朝,红着脸转身。捏着扇子上的穗往回走,在一家茶楼捉到了一只打包茶点的于然。
我拎着于然和糕点回了家,勒令家里的婢女都不能给于然再吃一丁点甜的,把糕点细细藏好。
我把换下来的衣裳小心翼翼叠好,放在柜子的最下边,这可能是我唯一一件红裙了。我对着铜镜摘衩卸妆面,不时有些失神。
偶尔像个爱美的女孩感觉倒不错。
可惜了。
我只能是那个横扫千军万马、可敌师队的粗野将军。
我摇着头合衣上了榻。
不觉又想起今日。
姣好的烈阳,清煦的长风,以及……
顾朝那双漂亮的眼眸。
顾朝的眼型很好,眼珠色浅,看谁都深情,也看谁都冷淡。
这样一双眼眸里盛的爱意太诱人了,当时溺在里面,现在再回忆,却还是看得到别的意味。
——他很贪婪,也有野心,他在等待时机。
一个孤子,能要什么时机?
我抚着枕边的玉佩,凉丝丝的,我快乐地眯起眼,把那些不怎么好的遐想送远了些。
或许是我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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