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继承
进入九十年代后的世界仿佛被安了加速键，在1990年的开年，瓦伦蒂娜偷偷回了一趟马焦雷湖，在小镇附近的教堂参加老神甫的葬礼。
冷清的葬礼上她见到了多年未见的缇婭，也由此她才知晓了一些关于圭多的近况。
据说他生病了，一直在罗马养病，很久没有来过山间别墅，别墅中的仆役也裁撤了大半。
又据说，玛利亚在多年前与孩子一同遭遇了车祸，圭多失去了他唯一的爵位继承人，现今所有旁系都在蠢蠢欲动，试图在他身边献殷勤，试图继承他的爵位。
"夫人……您难道没有什么想法吗？"缇婭试探性的问道，她的目光中带着些许不明的闪烁。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吗？"瓦伦蒂娜平静反问，她眼下唯一在意的事，便是替乔瓦尼物色去巴黎读大学的选科问题。
"可是……"缇婭几度欲言又止，一张小脸生生憋的通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活在他那样的环境中……"瓦伦蒂娜与缇婭走出小镇教堂，在一丛丛黯淡褪色的落叶上缓缓踱步。
周边茂密的树林中有些常绿的松柏，一丛丛的枝丫上还挂着残雪，地面背阴处也积了些白色的雪块，显得这一块地面格外素净，但是大部分还是被暗黄色落叶所掩盖的泥地。
两人不知不觉沿着林道走到近水处，一些柏树临水而生横亘在湖中央，瓦伦蒂娜猛然发觉，自己似乎是第一次从岸上的角度去看那座禁锢了她多年的小岛。
"原来……只是那么小的一块地方，为了走出来，我却花了那么多年……"瓦伦蒂娜望着不远处秀丽的岛屿，悠悠的说道。
"您不后悔吗……毕竟在那里衣食无忧，是很舒适的生活……"缇婭望向对岸，循声反问。
"我只后悔没有早日走出来……为爱变成囚徒，才是真正愚蠢的行为。"瓦伦蒂娜不假思索的答道。
"您……"缇婭似乎是被这个回答吓到，突然之间有些惊慌失措。
"怎么？难道不是吗？"瓦伦蒂娜沿着小道又走了几步。
"可是或许，Comte(伯爵)是真的爱您……"缇婭跟了几步，略带犹豫的张口。
"太沉重了，如果那能够被称之为"爱"得话……"瓦伦蒂娜呼吸了一口林间清新的空气，鼻间萦绕着草木的芬芳，还有一丝淡淡的水汽。
"但是还是希望您能够再想想，毕竟对于乔瓦尼来说，那是他的父亲……"缇婭喃喃念道，表情十分纠结。
"我正是为了他好，才将他带离那种非正常的环境和家庭。"瓦伦蒂娜停下脚步，她侧过头，目光深沉的注视着缇婭。
"让他在那种环境下长大，才是我真正的错误。"瓦伦蒂娜蓝色的双眼微睁，内里寒芒浮动。
缇婭无言的看着瓦伦蒂娜，她知道当下再劝也是无用。
一阵微风拂过，林间落下一些积雪，如同天上洒下了片片银屑。
与缇婭见面后，瓦伦蒂娜在回雪城的一路上想了很多，旧时的记忆突然泉涌般浮现在她眼前。
一幕幕，一幅幅鲜艳的，生动的画面，似乎曾经幸福的时光就发生在昨日。
坐在回城的列车上，望着窗外阴郁的天气，阴冷的雾天夹杂着朦胧的细雨。
雨点在不知不觉间，斑驳了车窗的玻璃，瓦伦蒂娜托腮望着窗外荒野的田地，有一瞬间，她彷徨了。
仿佛她现在乘坐的不是回雪城的列车，而是那个数十年前从维也纳启程，前去巴黎即将要与圭多重逢的那节车厢。
突如其来的一阵倦意袭来，瓦伦蒂娜撑着脸微微打盹，在她那个无比真实的迷离梦境中，自己好像又变回了十几岁的小姑娘，在古老的石堡撞见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绅士。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Guido Orsini(圭多·奥尔西尼)。"
"哦，我是来自博莱斯瓦维茨陶瓷合作社的一名女工，我叫瓦伦蒂娜。"
"原来如此，很高兴认识你，瓦伦蒂娜……"
"瓦伦蒂娜？没想到当初的小姑娘，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Je t'aime!(我爱你），是的！……我想要与你在一起。"
"瓦伦蒂娜，原来…在你面前……我才是那个输家……"
"Chérie(亲爱的)……"圭多悲恸的呼喊声越发清晰，仿佛，已经近在耳边。
下一秒，瓦伦蒂娜猛然惊醒，她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并不在火车上。
眼前是个陌生的华丽单间，古典华盖顶的雕花木床，装饰繁复雅致的洛可可沙龙，以及挂在墙上的几幅肖像画，还有地面上铺设的精致手工地毯，都仿佛在向她透露着主人的身份。
瓦伦蒂娜微微坐起，按了按昏沉沉的脑袋，缓慢站起身走到门边。
房门没锁，屋外是一条寂静幽深的长廊，在深重的夜色下显得可怖，瓦伦蒂娜从房中拿了个烛台，凭借着一丝微弱的光线，缓缓穿过长廊沿着旋转大理石扶梯上了楼。
这一层似乎依旧寂静无人，但是有个贴满了镜面装饰的华丽舞厅，瓦伦蒂娜壮着胆子继续往上，而在这层，她终于见到了明亮的灯光。
沿着暖黄色的烛台灯她到了一个空旷的平台，这栋建筑物周边还围绕着修剪整齐的迷宫绿植，瓦伦蒂娜继续朝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去。
终于，她见到了那个想见的人。
"你醒了……"圭多坐在天鹅绒沙发上，他支着权杖双腿交叠，眉头拧的很紧，眼中却饱含深思。
瓦伦蒂娜发现多年不见，他原本浓密的褐色鬈发已经染上了霜白，嘴角的短须也夹杂着灰色，就连清俊的面颊都显得瘦削，仿佛正在逐渐流失生命力。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瓦伦蒂娜冷声质问。
"为什么不问我如何发现你的？"圭多微微抬眸，他漂亮而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灰蓝的眸子还同往日一般清透明亮。
"缇婭今天的状态很奇怪，大概那时候你已经在附近了吧……"瓦伦蒂娜微微垂眸，冷笑了一声。
"……"圭多下意识的抚了抚权杖上的家族徽章，并没有正面回答。
"你应该听她说了吧，我生病了。"圭多说时面色稍沉，隐隐浮起几分怆然与不甘。
"真的吗？看起来不像……"瓦伦蒂娜略带迟疑的应了句，她还是不太相信，仅仅数年，圭多的健康就会变化如此之大。
"准确来说，是中毒……"圭多说着，便微微垂下头，他的几缕鬓发遮住眼眸，也掩饰住了他难得的脆弱。
"怎么可能！"瓦伦蒂娜下意识的喊了出来，她脸色煞白完全不敢相信。
"小姑娘，我可能要先你一步踏入炼狱了，希望在那里……真的可以净化掉我以往的罪恶……"圭多抚着权杖，凄厉一笑，那抹勉强勾起的笑意，令瓦伦蒂娜的内心瞬间翻涌不宁。
"我早就不是小姑娘了……你休想再骗我。"瓦伦蒂娜僵直的站在他面前，一双秀眉紧蹙，她竭力稳住慌乱的心神。
"Chérie(亲爱的)……我就要去见上帝了。"圭多微微抬眸，神色复杂的注视着瓦伦蒂娜，他的目光澄澈，一如多年前，在石堡初次相识的那个午后。
"你骗人，你骗我的对不对，这不是真的，你还那么年轻！"瓦伦蒂娜一瞬间无法自持，她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面对圭多的死亡。
"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或许，这是我应得的，毕竟我剥离了本该属于你的，曾经简单和美好的幸福……"圭多怔怔的望着瓦伦蒂娜，眼中闪过几许对往昔美好的追思与不舍。
"你……"瓦伦蒂娜步履蹒跚的走了几步，她酿跄地趴在他的腿边，睁着满载水雾的大眼睛对他怒斥，"我不相信你，因为你是个说话不算数的骗子！你在巴黎的时候不就是这样欺骗我的吗！"
她的话音未落，圭多便倾身抓住瓦伦蒂娜的双肩，他略带哽咽的张口道，"是的，我是骗子……"
"所以，你现在……还愿意冠上我的姓吗……"问出这话时，圭多垂下了眼眸，他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瓦伦蒂娜双眸紧缩，她呆呆的看着他，一时之间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
"你还愿意冠上我的姓吗？小姑娘……"圭多轻轻抚摸瓦伦蒂娜柔顺的金发，他低沉的嗓音略微颤抖。
是的，他终于问出了这个早在19年前，在那个阳光正好的湖畔，对着那个天真可爱的波兰姑娘，在那时就几欲脱口而出，他一直藏在心里想要问出的话。
"你疯了……你……"瓦伦蒂娜仰起头，话在嘴边却再不忍心说出，她紧盯着他的双眼，几乎瞬间浸溺在了他的柔情当中。
"你知道，我是认真的……"圭多伸手轻抚她的脸颊，目光极尽眷恋缱绻，"Chérie(亲爱的)，如果你愿意，我们便去圣座教堂补办一场婚礼。"
瓦伦蒂娜微微怔愣，眼底涌出层层水雾，她眼眶一热，两颊瞬间划过一行清泪，"是真的吗……"
"一场真正的婚礼？……"瓦伦蒂娜夹杂着三分委屈的问道，今晚圭多说的话她已然信了七八分。
"嗯，一场真正的婚礼……"圭多略带颤抖的将她扶起揽坐到身边，眼底满是极致的温柔眷恋与心疼怜惜。
瓦伦蒂娜瞬间如同被拔了刺的刺猬，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念头和力气，她只知道自己的心……
在这一瞬间，明明白白的为他跳动着，为他的这句话而紧张的砰砰直跳。
原来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爱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还是爱着她两个可爱孩子的父亲，她还是深深的爱着少女时代在石堡一见钟情的那位年轻绅士。
*
圭多没有食言，在十日后，在罗马宗座圣殿中。
在一众瓦伦蒂娜不认识的本地贵族支系，在一众衣着华丽的好友亲朋的见证下，他们重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极为正式的婚礼。
圭多与她在大主教的主礼下，在众人的见证下，许下了真正婚姻的誓约，并签署了一份正式的文书。
参与这场婚礼的还有被圭多从雪城接回的乔瓦尼和贝雅特丽齐，圭多几乎当场指明了乔瓦尼将会是他的继承人，并且他还强调两个孩子都将拥有他的继承权无论男女。
在那时，瓦伦蒂娜才隐隐约约意识到，圭多并不只是想补给她一个婚礼，而是还有其他意图。
但是，即便如此，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她也再不忍心去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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