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枫叶和暮光交相辉映，点燃了教室里的每一个角落。
讲台上的魏教授正在讲解IP形象设计的三视图，同学们做笔记的声音如蚕吞叶。
秦远岸左手拿着压感笔，笨拙地在平板上写写画画。
但下一秒，一阵灼烧感在右臂皮肤上蔓延，他便吃痛地扔下笔缓了缓。
男生缠着绷带的右臂被吊在脖颈处，没有包裹的手指尖处延伸出和枫叶如出一辙的赤色。
这伤疤要追溯到暑假时，秦远岸为突破瓶颈期去灵溪山写生找灵感，没呈想遭逢森林火灾。
当时他远远地瞧见林中烟火袅袅，判断出起火点不远，就扛着涮笔桶和便携画架，连泼水带铲土地将火灭了。
而自己却因为吸入了过多的碳氧化物而中毒晕厥。把火灭完，当场两眼一闭倒地了。再睁开眼，就是在医院里了。
那时火窜起来有人那么高，火舌燎到了他手臂上，把衣袖烧没了。他的右臂也因此二度烧伤。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他也为此一度陷入情绪低谷。因为右手是他的惯用手，左手是一度烧伤已经痊愈，但做起事来相当笨拙。
画家失去右手好比调香师失去嗅觉、作曲家失去听觉，更何况康复遥遥无期，感染、瘢痕、后遗症这些又真切地困扰着他。
秦远岸蹙眉扶着手臂休息之际，突然听见台上的魏教授肃清声音讲话：
“同学们，森林IP吉祥物设计创作大赛的赛道已经开启了，面向各大院校艺术专业的师生，学校是鼓励同学们踊跃参加的。”
“评定时间在两个月后，一等奖的奖金有五万，还会颁发荣誉证书。二等奖三万奖金、三等奖一万奖金。”
“喔～”
几万块钱对一个学生党来说不算少了，学生们不禁惊喜地瞪大了眼，握着笔的手蠢蠢欲动。
魏教授讲完话，又侧目去看秦远岸。
青年面容俊朗，身材高大。纯黑冲锋衣的袖口挽起，露出线条明显的左臂。
淡色青筋上是脉络般交错的红斑，如同长在深邃海底的珊瑚，并不丑陋，反添艳色。
这个学生连续两个学期都是本专业第一名，可惜暑假时因为救火右手烧伤，看现在的情况，怕是赶不上这次比赛了。
“报名链接我会发到班群里，比赛直接发邮箱投稿。”魏教授踱步至秦远岸课桌前，语气温和道，“远岸，如果烧伤没痊愈就不要勉强了。”
其他同学闻声纷纷关切地看向秦远岸。
岭州大学的校友都清楚他的伤势，毕竟在他烧伤住院期间，灵溪镇领导曾亲自来医院看望慰问，他的照片在灵溪镇的新闻网上挂了整整几个月，到现在还没卸下来。
秦远岸在所有观望中固执地摇头：“我会参赛。”
至于伤口愈合的速度赶不赶得上，这全看运气。
魏教授明白秦远岸有自己的主意，他再劝慰也没用，只得拍拍对方肩膀：“那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和老师说。”
“好，魏老师。”
下课铃声响起，设计生们收拾画具，如鸟兽散。有同班同学询问秦远岸需不需要帮他背书包，送他回宿舍。
秦远岸礼貌拒绝了。
他清楚同学们是在关心他，但这关心也中也夹杂着一些怜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你现在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人。
他向来自尊心强，承受不了这种暗含怜悯的注视。
他独自背着书包，单手拎着画板，心不在焉地拐出教室走廊，电话铃声在此时催命般响起来。
秦远岸不得不弯腰将画板放在地上——画板是下午素描实训课带来的，然后费劲地掏出手机。
是室友张睿阳的电话。
按下接通，张睿阳急不可耐的宣告冲进耳畔：
“远哥，我们宿舍的空床位搬来了一个学弟。”
“而且学弟特别帅！”另一个室友冯威在一边喊道，“大一军训时还上过表白墙呢！”
秦远岸问：“他是什么专业？”
“植物学专业的。”那端的张睿阳回答，“哎，远哥，你单手方便吗？我们接你去食堂吃饭？”
自从受伤后，室友们都很照顾他。
但秦远岸再次拒绝：“不用了，我没胃口。”
他的烧伤忌口酸辣辛热，油炸煎烤、常见发物也不能吃，会引起皮肤感染，也影响疤痕恢复。
但学校食堂除了那些油炸物，就剩下千篇一律的清汤寡水。他已经吃腻了。
室友们又问：“那你现在回宿舍？”
“不，我去植物园走走。”
*
烧伤之后，学校的植物园就成了秦远岸散心的圣地。
这里隶属于农学院，每株稀奇植物都挂着铭牌。正是晚饭时间，大部队都在食堂，园内人迹寥寥。
秦远岸沿着铺满石子的小径散步，直到右手臂又传来轻微的疼痛感。
他这才把书包和画具搁置在路边长椅上，小心翼翼地坐在长椅另一边休息片刻。
眼前的一棵悬铃木步入了凋零的阶段，树上的“小铃铛”随风碰撞，好生可爱。叶片黄绿相接色彩绚烂，最适合钢笔淡彩。
秦远岸心痒难耐，便将画架立在身前，调整到适合的高度。
以往在校内写生，他直接把画板放在腿上，用左手扶着，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要想绘图，就需要携带便携画架。
从笔盒挑出一支钢笔，他又把蓝牙耳机塞进耳朵。
二次元神曲《恋爱循环》瞬间充斥耳畔：“真是那样的话你看～我的心会对你越陷越深～”
他闭上右眼，大拇指摁在钢笔上，举起左手臂丈量比例。
这棵悬铃木大概五米高……嗯？什么东西飞起来了？
视野内出现异物，他便垂下手肘，观察悬铃木树下的状况。
一抔抔黄土被抛上天际，一个男生面朝黄土背朝天，吭哧吭哧地在那里挖土。
秦远岸双眸微眯：一个小学弟在……刨地？
诧异片刻，他心中又有了自圆其说的推测：
肯定是农学院的导师又留了什么刁钻的任务。
上学期他在植物园写生有几十次，和部分农学院的学生早就混了脸熟，他们的日常少不了种萝卜种土豆、放鸡放鸭，上次碰见几个学生被一头猪拽着跑，还是他帮忙给拉回来的。
哎，那时候他的双手都还好好的。
不过想起往日帮校友抓猪的趣事，秦远岸又忍俊不禁。
相比较而言，学弟刨个地而已，就很常规了。
况且学弟面容清秀、四肢修长，就算是刨地也奈看，堪称新时代的黛玉葬花。
秦远岸不禁眼前一亮，不动声色地潜伏在树的一侧观察学弟刨地。
他能推测出，学弟大概一米七九左右，虽然身高和他差了十厘米，却是黄金比例。身姿如同一节挺拔的竹，而随着动作不断突出的肩胛，则是振翅白鸟。
十月份，枫叶染红，北城降温。对方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汗，汗水覆在瘦削的下巴，顺着不大的喉结没入衣领，滴滴晶莹。
看来是易出汗体质。但挥洒在空中的汗珠如珍珠，实在养眼。学弟本人就是美丽的具象化。
秦远岸当即换了一根炭笔，快速定位学弟肩颈、胯部、膝盖的位置，随后起稿、勾勒、细化，在纸上复刻出对方的模样。
心情也应和着耳机里的歌词，越陷越深。
他好像，找到了他的缪斯。
他现在有一种冲动——想去要学弟的微信，把这个人挖走，给他做专属模特。
但学弟似乎是个乖乖仔，不会被他吓到吧。
万一误会自己有别的意思怎么办。
原来和自己要微信的人是这种心情吗？
在沉浸式作画的最后，秦远岸画龙点睛，添上学弟额角细密晶莹的汗珠，这才满意地用左手中指一弹画纸。
他决定为这幅画起名为《带珍珠汗滴的少年》。
“学长。”
与此同时，一道清亮的男声自身前响起。
秦远岸闻声抬头，和一双黑而亮的眼睛四目相对。
对视之中，叶竹的瞳孔染上春日的色泽。
是英雄哥哥。
灾难发生的那一天，他的家园被熊熊烈火吞噬，耳边尽是伙伴被灼伤的哀嚎声。
刚冒芽的笋尖瑟瑟发抖，眼睁睁地看着张牙舞爪的恶魔向自己逼近。
但下一刻，一个高大的背影挡在大家身前，逆着火光而去，衣袂也被气流吹得飞扬。
最后云开雾散，天光大亮。
可怕的烈火被扑灭，英雄哥哥却倒地不起。
“来人啊！救救他！”
笋苗拼尽全力呼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好在有其他好心人及时赶到，将英雄哥哥安排妥善。
从那时起叶竹就恨透自己的无能为力，于是披星戴月地修炼成精。
再后来，下了山的他从电视里得知英雄哥哥安然无恙，也记住了他的名字——秦远岸。
现在，自己终于可以帮他做一些事情了。
叶竹视线又缓慢下移。
身前的人右手还打着绷带，没有包裹的手腕处暴露出一小片鲜红的嫩肉，是没有表皮层覆盖的真皮层，看样子才刚刚愈合。
他疼不疼啊，呜。
小笋精在心底呜咽着，目光不肯移开分毫。
或许是他注视的时间太漫长，英雄哥哥主动开口询问：
“学弟，你刚才在做导师留的任务？”
叶竹脱口而出：“我在埋根。”
“埋根？”
看着秦远岸拧眉思索的表情，叶竹突然意识到，不能向他透露自己是只笋精。
不仅会吓到恩人，万一被别人知道了，自己还会被做成泡椒笋！
况且成精的后遗症是言不由衷，自己更该少说话才是。
短短几秒钟，悲戚、心疼、犹豫、委屈各种情绪在学弟的眉眼间轮番上演，秦远岸察觉到一些古怪，抬手捏了下蓝牙耳机，将甜甜的音乐暂停。
转而冲来人展露礼貌的微笑：“抱歉，我参照你画了张速写，你介意吗？”
询问完，却见学弟像是在遵循什么守则般，抿紧了嘴唇不再回答，身子也微微歪斜着。
有些奇怪，但怪可爱的，像灵动的小动物在消化人类的语言。
秦远岸单手摁住画板上的夹子，取下画纸，递到学弟眼前：
“你看看，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他本人很满意这幅画，虽然是用左手绘成，却发挥出了他原本右手的水平，而且这种灵感迸发的时刻，自他烧伤后就没有过。
画纸被捏住了一角，学弟听从他的话，微微俯身欣赏画作。
不同于某些男生出汗时的汗臭，学弟靠近时，只有一股草木清香扑鼻而来。
香水？
不对，这味道若有若无，并不浓郁。
更像是……由内而外散发的体香。
学艺术的总是会下意识打量别人的三庭五眼，刚才尚且隔着距离看不真切，现在，秦远岸的目光一寸寸地掠过学弟的面庞——
额头光洁，鼻梁挺拔，下巴瘦削。眉如柳叶，眼若点漆，站在这里就是一幅精彩绝伦的水墨画。
毋庸置疑，从美术生的视角看，学弟绝对是顶级的模特坯子。
因为刚流过汗，学弟的皮肤光泽透亮，欣赏画作时的眼珠也染上璀璨如星辰的笑意，可见很满意。
他面带微笑，薄唇轻启：“学长画的速写……”
秦远岸礼尚往来地点头微笑。
“——丑爆了。”
秦远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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