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被云层遮掩，便向基特罗曼的大地投下不大刺目的光，整个苏特斯镇便也像一卷黑白相片，在昼夜交替中重复着同样的事，人们在白天里挨饿，在夜晚死去，在黎明时逃离，时光也就这样把人们抛诸身后了。
自那一天后一切如常，只是在一个人的时候，罗维诺亚总是会想起莫里斯说过的话，他最终也不知道，莫里斯口中那个犯下罪孽的人究竟是谁，如果是莫里斯的话，他又是犯下了什么大错，让他恐惧，又不愿启齿。明明与他如此靠近，就连尚且模糊的记忆都预示着两人曾经有多么理解对方，罗维诺亚却愈发意识到，莫里斯的过去就像一个暗然滋生的伤口，已经在慢慢刺痛与他相关的人们。
他想起了捷莲卡的话。
“喂，那不是佩兰斯坦特少校吗？”罗维诺亚转过头，这才瞧见身后几个穿着灰蓝色制服都男人，其中一个挥了挥手，“怎么，几个月就把老朋友忘了?”
“啊，是你们…”他笑了，“哪能忘呢，你们是483团的…”
“难得再见一面，少校您可得赏脸，跟大伙喝上几杯。”不等罗维诺亚回答，他们已经搭着他的肩膀向酒馆的方向走去，寂静得有些荒凉的村镇这时才有了一些说得上欢快的喧闹。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这一天天气还算晴朗，太阳从大地的边界一点点吞没时，在天际留下了橘色的亮光，一点点融化在基特罗曼墨蓝色的夜晚中，当在酒馆搭把手的姑娘把酒端上来时，这抹橘色也倒映在荡漾的酒水中了。
“说来，你们怎么会到苏特斯来?我记得你们几个住在基诺格勒吧?哪里离这边可不近啊……”
坐在罗维诺亚边上的男人叫作安德烈，他这样问，端起酒杯闷了一大口，自顾自地唉声叹气起来，“这不，咱哥几个在政府那边找了份差事做，”他指指制服上别着的金色双头蛇徽章，尽管内战将王朝的余孽扫荡殆尽，这个标志却还是被保留下来，“这个月要我们在亚特纪连管辖的村镇收三万公斤的粮税，可是你看，这老天爷，土地冻得像石头一样硬，我们哪里收来这么多粮食啊？”
“突然征收这么多粮食做什么?战争不是结束了吗？”
安德烈一边慢慢地喝着酒，一边慢慢地回答道，“少校你不知道，咳，那些人结束的只是国内的战争，”他身后的人抢着说，“他们要和普洛斯帝国打仗！”
“什么？！”怎么会这样？自从几百年前基特罗曼大胜普洛斯帝国，两国再没有起过什么冲突，更何况普洛斯一心对抗西方战线，而基特罗曼在内战中元气大伤，此时本没有必要，也不该再去掺和西方的战事。
“哼，我看他们可没有指令说的如此急切，那些大人物这回可要挣得盆满钵满，怕是还不肯罢休呢！”一个大胡子的男人，罗维诺亚记得他叫德米特里，这会应该是有些醉了，红着脖子抱怨道。
“喂喂，先生，请不要在这里乱说一些难听的话啊，我们店的生意本来就不景气了。”穿着蓝色围裙的姑娘端着酒走了过来，屋内的壁炉火烧的暖和，这天寒地冻的，她也只穿了春季的衣裳，轻盈活泼，脸颊上还挂着微醺的红晕，金棕的卷发洋溢着青春的野蛮和喜悦。
“这小丫头，你懂些什么?毛都没长齐呢，就学你爹娘的口气说起话了，一边去一边去……”德米特里甩甩手，一旁喝醉的人哈哈大笑。
姑娘抿起嘴笑，一面把酒放在另一群客人桌上，“我怎么就不懂了?我跟你们说，”她提一提裙子拉了把凳子在德米特里一边，坐下，“老爹讲啊，近些日子风头紧呢，前些天镇上来了巡逻队，说是要查什么嗯……布里兹党，你猜怎么的，想起来也真可恶，咱店里有个小伙叫鲍里斯，被那些警察惹烦了，骂了他们几句，他们就说他也是叛徒，带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呵，只是措辞罢了，”另一桌的人摇着酒杯插起了嘴，“布里兹那帮人这次算是完了。还用得着这样查么？”
“怎么说?”安德烈皱了皱眉，“布里兹党里有些怪人，但对抗前王朝时他们可是出了不少力，就算……”他叹了口气。
“你们过来，我小声点说，我们几个是生意人，才从首都回来，那时有几个重要的手续要到首都政府办理，没想到，你猜我听见了什么?政府的人，这周五，在首都政府大厅举行宴会，邀请布里兹党与孟德修斯党庆功，实际上，是要趁机剿灭布里兹党人呢！”
“……这么机密的东西怎么就给你听到了?”有人暗暗吐槽。
但听了这些，罗维诺亚心头一惊，他想起那份电报，原来莫里斯所说的……原来是这样吗？
“少校怎么就坐着不动啊，喝酒喝酒。”
“不过”那个商人喝完了酒，又开始说起来，“说真的啊，要是让布里兹党反叛，我到不觉得是什么坏事……”
“老兄，你听你说的是什么话！”大伙连忙粗声反驳起来。
“你们听我说！你们听我说！丽塔，过来帮我倒下酒”他摆摆手，那个蓝色围裙的姑娘领着酒壶就过来了，“我不是说嘛，那次我去首都政府，那天可忒冷了，我过去的路上，看城西的房子好多都被雪压塌了，”他又在叹气，“我到了政府前厅，一群人已经堵在那里 ，要求政府至少为灾民提供一点被褥。”
“可不是，今年不容易啊，”安德烈点点头。
“可你们猜那群大人那会在干什么?”他诡异地笑了，“他们在跳舞！”
满屋即刻一片大嘘。
“那些夫人们学西方那些花花女郎，穿得像颗镀金的圣诞树似的，那些衣服的面料可真漂亮，要是给我老婆买一匹，她可得把我举起来亲一大口，”大伙又笑起来了，他也笑，但看起来却有些忧郁的神情了，他继续说，“不管怎么说，那些公子小姐跳舞可比不上我们村里的姑娘，丽塔，你给我们跳支舞吧，我给你弹琴伴奏。”
那可得请我喝好酒，”蓝色围裙的姑娘站起来转起圈，“老爹说现在酒一天比一天贵，已经不让我喝多了……”
从暖气腾腾的房间出来时外面便更让人冷得直打哆嗦，夜深了，街灯昏暗，隐约可见零落的雪花，与厚厚的雪层，踩下去便留下一串曲折的痕迹。安德烈那伙人骑着马走了，此刻天地之间只剩下罗维诺亚一个人的影子，他走着，走着，仿佛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他该往哪里去，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有黑夜，灯点不亮的黑夜。
一声轰鸣震动了苏特斯的寂静，他知道那是火车的响声，它的车前灯此刻会把前面的路照得亮堂，这样的轨道有十几条了，它们从首都出发，最远可以到基特罗曼东边的港口，它们每天腾腾行过，罗维诺亚知道，它们不会在这样的村镇停留。
他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
回到那个小屋，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书桌前一盏灯亮着，莫里斯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罗维诺亚坐到一旁，他看着莫里斯苍白的脸，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看待这个人，他想说爱，可这一切似乎让这个词变得浅薄。
这时，他瞥见了一本黑色的册子，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书。
几乎是被魔力驱使，他拿起了那本册子，封面没有装饰，大概是被翻过好多次了，有些磨损，上面的书名是普洛斯附属国德克拉斯的地方文字，下面用银色的笔迹划了线，备注道：布里兹党宣言。
他感到一阵头疼，他隐约知道，他会打开这本册子，他会字字句句读懂它。但至少现在，他什么都不愿做，只有这个夜晚，他会留下，只是这样静静坐着，看着他所牵挂的，说亏欠的，或许在未来还会成为敌人的那个人。
天很冷，他无暇顾及。
第二天的清晨，当莫里斯醒来时，天还不大亮，他发现有人给自己披上了大衣，但屋内已经没有人了，他原本以为罗维诺亚只是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出门，不久就会回来。
直到他看到了留在书桌上的信纸：
莫里斯：
我或许应该说，对不起。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
或许我不会再回到苏特斯，你也不必再
来找我，我们后会有期。
我原本想过和你一起，可能在哪一
天我能够理解我们的过去，但是有一件
事，若我视若无睹，恐怕我的余生，便
要在更深的愧怍中度过了。
虽然我忘记了很多事，但是我并没
有死去，莫里斯，灵魂告诉我你是重要
的人，千真万确，我希望我是爱你的。
再见了，你曾经说过的罪孽，我或
许已经渐渐理解了，那是我同样背负的
也许我所做的事，能够让事情不至于
到毁灭的地步。
若你愿意，便向诸女神祈祷，祝福
我吧。
你的朋友
罗维诺亚·佩兰斯坦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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