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胡很快醉倒,乔渊将他扶去歇下,回来便见雪霁坐在烛下怔怔发呆,见了乔渊勉强一笑:“以往读书看到征战之苦并无深切感受,哪知纸页上轻飘飘几行记载,落在活生生的人身上能压垮一家,沙胡哥真苦。”
“人活于世,各有难处,不要想太多。”乔渊走来收拾桌上碗碟,高大身形在烛光中投下摇晃的影子:“沙胡固然苦,死在他刀下的人岂不更苦?战场之上你不杀我我就要杀你,同情不过来的。”
“你不杀我我就要杀你……”在摇晃的烛影中,雪霁目光迷茫:“这样杀来杀去,何时才有终止?”
“凡事皆有因果对错。”乔渊的声音坚定,毫无迷茫:“有人挥舞屠刀,就有人保卫家园。依靠侵略掠夺生存,就要有被反杀的觉悟。待把外寇杀光杀服,能够安安稳稳过日子,自然就不用杀来杀去了。”
他蹲下握住雪霁的手,低声道:“等沙胡回来,我会问出秘密任务的具体情形,再以此找到伯父伯母的线索。此事急不得,你好好休养不要想太多。”
雪霁微凉的小手被乔渊温热大手捂着,暖意由指间蔓延全身,放下纠结,她轻轻“嗯”了一声。
来日道别时,雪霁将一小袋金豆子赠予沙胡,祝他早日归来。
沙胡红了眼眶,哽咽道:“雪霁姑娘,多谢,多谢你……”乔渊拍拍他,又走过来像真正的兄长那样拥抱雪霁,在雪霁耳边轻声道:“尽量不要外出,避开玉苏阿她们。”
尽量避开玉苏阿……雪霁想要跟随玉苏阿前往祖地,多一条打探阿父阿母下落的道路,便不可能避开她。更何况雪霁始终都无法讨厌玉苏阿。
她喜欢玉苏阿的鲜活热烈、肆意张扬;还有肉苁蓉,玉苏阿救了她的命,是善良的。
乔渊走后,雪霁终日窝在帐中,编织复杂精美的氍毹,直到用光羊毛线,才不得不出去买些回来。
她带上金豆子,拿上自酿的酒水和腊肉准备送给捻羊毛的妇人,想了想,又将那件黑色披风叠好带上,出帐交易。
买了羊毛出来,雪霁听到熟悉的声音喊她:“雪霁姑娘,是雪霁姑娘吗?”
“沙胡哥?”雪霁扭头,见沙胡牵着个五花大绑的少女,喜气洋洋地向自己走来:“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来了。”沙胡容光焕发,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都变浅不少,他掏出小袋子塞给雪霁:“还你。这趟的钱足够给我阿囊治病了。”
“我不要,沙胡哥留着吧。”雪霁不肯收:“我和哥哥人口简单,沙胡哥家里人多,以后有的是用钱的地方。”
“我不能占兄弟的便宜。”沙胡大拇指向身后一指:“其他人急着花钱先散了,我处理后续,钱更多。”
雪霁看向沙胡牵着的少女,她乱发遮面双手以麻绳缚在背后,乱发下露出干裂嘴唇,嘴里堵着布团,衣上都是血迹脚下连鞋子都没有,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看上去随时都会倒毙。
雪霁低声问道:“沙胡哥,她犯了什么罪行?”
沙胡“呃”了几声,磕磕绊绊道:“那,那倒没有……她,她不愿意侍奉祖神……”
“不愿侍奉祖神也不是什么大罪。”雪霁解下背囊取出酒水腊肉:“沙胡哥,她这个样子祖神不会喜欢,我正好带有酒肉,给她缓缓吧。”
不待沙胡说话,雪霁已将小酒囊对上少女的嘴唇,取出她口中布团温言道:“养好身体,不想奉神还可以为奴为婢,总比死在路上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的家人还盼着你回去呢。”
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雪霁的话,少女凑近酒囊“咕嘟嘟”狂饮,雪霁生怕她呛到,拿开酒囊递过腊肉:“吃点儿东西,垫一下胃。”
少女也不挑,就着雪霁的手叼起腊肉大嚼。
吃完一块腊肉,少女甩甩挡嘴的头发,雪霁这才看清她的脸:一道红通通的新鲜伤疤自左边眉头斜斜划到右边唇角,又深又长,将五官拉扯得扭曲可怖,极为丑陋。
疤面少女见雪霁看她,咧嘴笑了一下,随即照着雪霁脸颊狠狠啐出一口浓痰!
猝不及防,雪霁被啐个正着,疤面少女看着雪霁脸颊上黏着的浓痰,大笑起来。
沙胡一拳击来,愤怒吼道:“该死的东西,不识好人心!”
这一拳力道十足,几乎能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疤面少女倒在地上,被愤怒的沙胡追上去踢得不断翻滚。
雪霁反应过来,冲上去拉住沙胡:“没事的,沙胡哥,我没事的。”沙胡气得脸色发白:“不识好歹!我现在就弄死她!”
雪霁拼命拉扯,沙胡停下踢打,将布团重新塞进疤面少女口中,拉着她的头发将她提起,对雪霁道:“雪霁姑娘,对不住,我一会儿把事情办完再好好和你赔礼。”
不待雪霁回应,沙胡已经拽着疤面少女踉跄而去。
雪霁擦去脸上痰渍,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去往黑松林的小径,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向山中走去——她要将那件披风还回山洞中去。
寂寂空谷,垒石如碑。
黑衣金带的男子立于空地,山风飒飒,他未系披风,削背蜂腰的修长身形在山风呼啸中更显萧肃凛冽。
太阳躲在阴云之后,齐长宁久立风中依然挺立如松,好像不知疲累的猎人,可以为了等待猎物永远站下去。身后亲随看看天色,解下披风上前:“军主,风更大了,暂时用这披风挡挡吧。”
“不用。”齐长宁摇摇头:“看到路边尸体,耆善动静如何?”
“神师下了绝杀令,西戎全境严查身份,往来行商叫苦不迭,神殿已经暂停抓捕奉神少女。”亲随回禀道:“王庭未理此事,大单于大阏氏忙于应酬贵客……现时长乐王出入银帐无忌。”
目光扫过垒石,齐长宁微阖双目:“继续等。”
不知多久后,远处传来脚步声、拖拽声和西戎男子的骂骂咧咧:“马上就到,你老实点。”
齐长宁身形一展,带着亲随隐于林中。
片刻后,沙胡拖着疤面少女闯入空谷,看到密密麻麻的垒石也是大出意料,抽口冷气:“这都是些什么……”放开疤面少女,沙胡用麻绳捆住她双足,在旁边空地挖出一个大坑。
沙胡举刀走向疤面少女:“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过奉命而行。等你的魂魄和族人汇集回归天神怀抱的时候,去怨恨该怨恨的人吧。”
冷飕飕的山风吹来,后颈一凉,一把利刃架在沙胡脖颈上,随即沙胡手上一轻,握在手中的刀不知怎么便被人夺了去。
“是谁派你们屠戮她的部族?”比利刃更冷酷的声音在沙胡身后响起:“为何将她带来此地?”
颈上的利刃和身后充满杀气的声音,带来强大压迫感,沙胡结结巴巴将所知悉数道出:“说是,太阴贵女,太阴贵女什么的,我也不懂……反正这女的身份特殊,最好带到这里杀掉。”
齐长宁吩咐亲随:“问她。”
亲随抽出疤面少女口中布团,疤面少女躺在地上,用嘶哑的声音向黑衣金带的男子道:“我的部族虽小,但我也是个居次,算贵女;太阴……我不知道。他们是耆善的士兵,能命令他们屠族的要么是大单于大阏氏,要么是神师。”
说起话来有条有理,并没有被仇恨支配宣泄愤怒。
齐长宁略作沉吟,寒星似的双眸在疤面少女脸上扫过:“年纪?”
“雪灾那年生的,”疤面少女回道:“快十五了。”
齐长宁又道:“名字?”
“没有名字了。”疤面少女在亲随帮助下,解开麻绳站起:“灭族之仇未报前,我不再用以前的名字。你救了我,你给我取个新名字。”
“自己取。”齐长宁收起利刃:“自己的仇自己报。”
“今天是初一,我就叫‘初一花’。”疤面少女抬脸迎向俊美冷酷的双眸:“我要跟着你,跟着你才有机会报仇——我不白吃饭,以后听你的,我容貌虽毁脑子还在,能做很多事。”
亲随从未见过和军主如此讲话的女子,忍不住多看了疤面少女两眼。
远处传来号角驱赶猎物的声音,是耆善居次声势浩大的圣山狩猎开始了。
“带他们两个回去。”齐长宁吩咐亲随,随即往另一方向单独离开,金色腰带在阴沉天气里格外显眼。
众多贵族青年簇拥着玉苏阿,如同众星捧月,一股脑进入圣山。
北齐六皇子仗着人高马大,身份尊贵,挤在了离耆善居次最近的位置。
“猎那些小玩意没什么意思,等我猎头大熊,剥了皮给居次做帽子,熊皮帽子戴着又威风又漂亮。”齐兴治甚是兴奋,喋喋不休:“我阿囊说黑熊好色,见了美丽女子就不会动弹,她当年就利用这点狩了一头大黑熊。居次如星辰般耀眼,比我阿囊美多了,熊遇到肯定更加动弹不得,猎一头不会动的熊岂不手到擒来,哈哈哈。”
玉苏阿身后左右全是削尖脑袋往她身边凑的诸贵青年,唯独缺少身份能和齐兴治匹敌的萧翰之,
南朝皇长子宁可跑去看望救命恩人雪霁,也不肯陪同耆善居次狩猎。
阿囊说女人的脸是最有力的武器,所有男人都会为“心上花”的美貌神魂颠倒……为什么萧翰之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为自己神魂颠倒?
玉苏阿忍不住对大献殷勤的北齐六殿下发脾气:“大狗熊,吵死了!谁要熊皮帽子,蠢死了,用你的皮还差不多!”
“居次喜欢我的皮,”见玉苏阿不理其他青年唯独对自己发脾气,齐兴治兴奋至极:“尽管拿去!”
“谁喜欢你的臭皮囊!”玉苏阿恼了,一鞭子抽向齐兴治:“离我远点儿,不许跟过来!你要是敢跟着我,我就把你抽开花!”
又向身后随猎诸人发怒:“你们也不许跟着我,谁跟着就抽死谁。”
齐兴治眼疾手快躲过鞭子抽打,眼看着玉苏阿离开,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
他爱玉苏阿的宜喜宜嗔,高兴时如点燃的欢庆篝火,明亮又热烈;发脾气时如燎原的野火,凶蛮又爆裂,不管明亮还是爆裂,都是那么美丽吸引让人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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