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跪伏在地,木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在迷途滩遇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遇到。”雪霁伏在地上,回道:“我腿脚不好,但是记忆尚可,按照星星指引和来时的地形对照,一个人慢慢走回来的。”
“一个人慢慢走回来?”木泰提高声音:“那么多身强体健、勇悍可比精锐战士的奴隶都消失在迷途滩,你凭什么一个人慢慢走回来?”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雪霁将身体伏得更低,额头触在柔软的地毯上:“后来其实有些迷路,走到了一条大河旁边。幸亏春季水浅,又有南朝皇子念在我曾救过他的份上,送了一些实用之物,才能安全渡河。休息过后,方才慢慢找回方向,走了出来。大单于如若不信,我可以将返回路线画出来。”
木泰本也不信她有杀死那些部族奴隶的本事,可又不信她的运气真的这么好,在所有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下,只有她安全走出了迷途滩。
待听到雪霁曾经渡河休息,方才有些信了:这女孩竟真的有几分幸运,误打误撞跨过默认的界河,才逃脱可能的激烈厮杀。
“诸神护佑耆善,你代表耆善成为了诸神宠儿。”木泰的声音变得温和:“此次你有功于耆善,准你再次成为居次的贴身婢女。你要和卓沫目一样,忠诚于居次,随时准备为居次奉上性命。”
雪霁微微抬起头,看着地毯上被压倒的长长绒针复又回弹,她清晰又坚定地道:“大单于,我不想再做婢女。”
木泰似是一愣,许久未曾开口,雪霁跪伏在地毯上专注地盯着眼前绒针,也不再开口,两人沉默得像是在僵持,帐中空气仿佛凝结。
不知多久后,木泰走过来,雪霁又一次看到大单于脚上以柔软羊皮革为面、厚厚生牛皮为底的短靿皮靴。
“你说你不想再做婢女。”短靿皮靴停在雪霁眼前,长长的绒针被踩在靴底。大单于的声音奇异,像是准备迎接一场挑战般,平静中隐约有一丝兴奋:“抬起脸来。”
雪霁微微一僵,缓慢地抬起脸,与大单于视线相交。
木泰伸手捏住雪霁下颌,以最挑剔的目光审视涂满青草汁液的脸庞,与记忆中歌玛年轻时浓烈艳丽的容貌比对,两者并无任何相似之处,却美丽难分高下,更别有一番动人。
木泰松开手,雪霁重新跪伏在地。
“你是诸神宠儿,耆善必须拥有神明的赐福。”木泰道:“如果不想当居次的贴身婢女,那你就来当大单于的……”
“不!”雪霁陡然警觉,后背一片汗湿。
“大单于!”歌玛的声音响起。
美艳嚣张的大阏氏进入帐中,雪霁立刻趴伏在地上。
木泰迎向歌玛:“大阏氏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诸神宠儿’。”歌玛声音中充满讥讽:“上次离得远,没看清楚。”
“不过一介贱婢,丑陋碍眼,不要脏了大阏氏的眼。”木泰淡淡道,携着歌玛往座上走去:“灰蓝色的眼睛如此迷人,只应看些美好的东西。”
许是木泰的话令歌玛高兴,大阏氏没有再提要看雪霁的脸,高高在上问道:“你今年多大?”
想起南朝皇长子的提醒,雪霁以最卑微的姿态贴在地上,恭敬怯懦:“阿母是山中村妇,整日忙碌生计,不太记得何年生我,只说已经养我十几年。”
雪霁姿态卑微,然而身姿窈窕,语声清婉,还是碍了歌玛的眼:“你叫什么?”
“我名雪霁。”雪霁硬着头皮道:“山中终年风雪肆虐,阿父希望雪不再下风不再刮,给我取名雪霁,说若再生个弟弟就叫风止。”
“村夫村妇,卑贱之人,生的女儿也是卑贱。她要不是遇到玉苏阿早把小命丢了,总算知恩图报,在迷途滩给我耆善长了脸。”木泰随意道:“她出身太卑微,远比不上卓沫目,就算有‘诸神宠儿’的虚名在,也不配给玉苏阿当婢女。退下吧,大阏氏不喜欢你,我不会让你当玉苏阿的婢女。”
雪霁向大单于重重磕了三个头,躬身倒退出帐。
“神喻中只有十五年前暴雪成灾时降生的富贵女婴,才是月神转生。更何况神师已做万全准备,确保祭天大典时只有玉苏阿能得到神明眷顾。”木泰转向歌玛,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睛,笑道:“一个小小卑贱女子,就算有几分运气在身,也和‘心上花’天差地远,大阏氏不必担心。”
迷途滩头,一名紫衣少年牵着青骢马,刚刚拜别了以蛇为图腾的部族族长。
他约发佩剑,腰垂青绶,装束虽普通,然而剪裁极合身,用料极讲究,服色更是微贱者不得使用的青、紫二色。再加上极秀美的容貌,极挺直的身姿,少年干净明亮得如同春季里的一株幼松。
他才向老族长道了歉,说自己任性妄为,非要参加放奴,连累老族长的部族没能受到神明赐福。
老族长却道:“我部僻处西戎,也听说过魏氏子弟博雅多学,通达世情。小公子不拘泥于书房之内,读万卷书走万里路,令人佩服。况且此次放奴意外频出,实是凶险,幸亏小公子吉人天相本领出众,才能安然返回,还望小公子原谅我部失察之罪。”
魏氏与这西戎部族的交情没有因自己受到损害,少年心情大佳,牵着马重游迷途滩故地,心中记挂着那名温善博学的跛足少女。
不远处,一名西戎妇女带着孩子在林外摆放祭品。
藜麦饼、野浆果和鲜花中间,放置小小一尊青黑色的女神雕像,妇女对着雕像念念有词向神明祈祷,随后抱起鲜花去河中抛撒,只留小孩看守祭品,等待焚烧。
小孩左看看右看看,突然伸手扒拉了一颗野浆果塞进嘴里。
“抓到了,有人在偷吃祭品。”紫衣少年童心忽起,走过去逗那小孩:“你偷吃祭品神明会生气,生起气来罚你拉肚子,至少拉三天。”
小孩两三口吞下野浆果,含混道:“这么多果子,少一个神明不会发现的。”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向少年,问道:“你也是来祭拜月神的么?”
月神?少年看着青黑色的女神像,奇道:“全西戎祭拜月神,都是雕刻成月亮形状,就像大阏氏银帐上的月亮,你们的月神像为什么雕成青黑色的少女?”
“这是最新的月神像,只有王庭封户才知道。你肯定是小地方来的,什么都不懂。”小孩得意洋洋,炫耀道:“神师传下神喻,月神已经在十五年前暴雪成灾时真灵转世,现在应当是十五岁的太阴贵女。前些日这里放奴,唯一走出迷途滩获得神明赐福的就是位少女,大单于说她是‘诸神宠儿’,大家私下里都说她就是月神转世,因为只有神明真灵才能承受住神明的怒火,其他凡人全被神明的怒火烧成灰烬了。”
少年一怔,仔细看看面目模糊的青黑色雕像,想到成功走出迷途滩的“飞鹰”,不禁浮现温柔笑意。
小孩嫌弃地看着少年,撇嘴道:“傻笑什么呢?别妄想了。月神是最美丽的女神,只有最俊美的龙子能够相配,凡人,特别是像你一样什么都不懂只会吓唬小孩的外乡客,才不会得到月神青睐,将来娶个老婆又丑又瘸满脸都是大脓包。”
少年的温柔笑意变作淘气,对小孩道:“你祭拜月神时偷吃祭品,将来娶的老婆才会又丑又瘸满脸都是大脓包。”
不由分说拿起青黑色的少女雕像,少年笑道:“我可不是小地方来的,放奴那天我也在呢。我亲眼见过月神,月神不止肤色青黑,脸上还有很多痘印黑斑大脓包,来,我帮你点上。”说着回身去取青骢马上的包袱。
“还给我,还给我!”生怕少年拿走月神雕像阿囊回来骂他,小孩跳着脚追上去:“大家都说月神可美可美了,你怎么敢对月神不敬!诅咒你永远娶不到老婆,连又丑又瘸满脸都是大脓包的老婆都娶不到!”
少年高高举起手中雕像,回头冲小孩扮鬼脸:“我偏偏要娶个最漂亮的老婆,你们西戎的‘心上花’勉勉强强能给我当老婆。”
一道颀长身影突然出现,自少年高举的手中抽走青黑色神像:“月神是最美丽的女神,也是最善良的女神,她会保佑你娶到最合适的新娘。”
紫衣少年眼中瞬间晶芒闪耀,大喜:“哥!”
黑衣金带、颀长身材的蒙面男子逆光站立,披着件半旧的行商披风,对少年道:“怎么欺负小孩?”重新将雕像递给小孩:“这个哥哥逗你玩的,收好。”
“哥哥,他说他见过月神,还说月神丑陋,脸上全是痘印黑斑大脓包。”月神雕像失而复得,小孩欣喜之余见有人给自己做主,立刻来了精神,向蒙面男子告状:“哥哥,这个人毁谤神明,神明一定会惩罚他,应该去禀告神师把他吊在大阏氏的黑铁杆上,让他……”
蒙面男子周身突然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透骨杀气令人不寒而栗。原本喋喋不休的小孩打个寒颤,吓得再说不出话。
“你嘴角沾了浆果汁水。”蒙面男子俊美长目寒光闪闪,在小孩脸上横扫一眼,冷冷道:“偷吃祭品假借神威,不但会被神明惩罚拉肚子,让你阿囊看见嘴角果汁还会被打屁股。”
说罢从小孩手中抽走雕像,攥着转身离去。
比少年欺负得更狠。
手中一空,月神像得而复失,小孩十分想哭又不敢哭,瘪着嘴,眼泪委屈巴巴地在眼中打转,又不敢去追那黑衣金带的身影。
“这是我哥,当然向着我。”少年笑得直打跌,从包袱中取出一锭碎银和几块肉脯,塞到小孩手里:“给你,这是如假包换的月神肉脯,月神爱吃这个,放奴的时候都带着。以后切记,别把威胁诅咒随意挂在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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