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遮住了大半个太阳,天色漆黑如夜晚。
祭天台角落放置几束火把,火光幽幽暗暗,独自站在台上的神师突然仰头,高举双臂,嘴中发出一连串神秘如咒语的怪异声调,仿佛在与冥冥中的什么交谈。
“叔,神师这是在干嘛?难道是西戎特有的祭天仪式?”萧翰之压低声音,疑惑道:“侄儿依稀记得,祭天大典中似乎并无此节。”
“意外频出,处处透着古怪,不知大单于为何视如未见。”萧颂也皱眉:“神师这样子……倒有些像书中记载的汉地古老巫术,觋以仪式降神,神明附其体……”
“西戎神师用汉地巫术,”萧翰之“嘿”了一声:“若真的降下神明,也不知道是管戎的还是管汉的,有趣。”
萧氏叔侄正说着,神师身体突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苍白面孔涨得通红,情不自禁发出痛苦叫声,仿佛正在承受巨大压力。
痛苦过后,神师又突然站直,展开双臂双目放空,整个人凭空向上飘起!
黑暗中,完全陌生的声音自高台上传出:“日月无光,真灵下降。尔等凡人,恭迎神明。”
众目睽睽,皆看到神师紧闭薄唇不发一语,高台上传出的陌生声音空旷低沉,略带含混,与神师尖锐的声线完全不同。
联盟首领低下头,遮住不可遏制的笑容。
“神师联通了神明!”有神侍带头欢呼:“神明真灵降到神师身上了!”
神师能够联通神明传达神明之意,是全西戎人尽皆知的事情,只是这秘术要在神殿密室中,由神师独自做法,从无人见过。
没想到今日得以亲见,联通神明,是神明真灵下降到神师身上。
那现在,神师岂不就是神明?
众人再顾不得尊卑有别,潮水一样涌向祭天台,想要亲眼目睹神明下降:“神师联通了神明,神明下降西戎了!”
神侍组成人墙,拦住争先恐后涌来的人们,却拦不住人们的呼声。在一声高过一声的狂热呼声中,神师继续缓缓飞升。
不独西戎众,就连观礼席的贵客们也不由全部站起,瞻仰神迹。
“好一个白日黑天,飞升成神!”萧翰之蠢蠢欲动,想要上前看个热闹,奈何手腕被扣动弹不得,便怂恿萧颂道:“叔,离这么远怎看得清活神仙,不如和侄儿一起去前面看个明白。”
神师如此造势想要作甚?难道不是月神真灵下降到玉苏阿身上,而是其他神明的真灵下降到神师身上?
萧颂的目光在玉苏阿和神师之间打了个转,心中惊涛骇浪,死扣住萧翰之不肯松手,训斥道:“凑什么热闹,当心前面出乱子!”
“有耆善精锐在,哪里会出乱子。”萧翰之不以为然:“就算出了乱子,还有耆善大单于顶着……”
黑暗中,大单于亲卫向观礼席飞奔而来:“传大单于令!”
没想到九王叔言出法随,萧翰之立刻闭嘴,竖起耳朵偷听大单于亲卫传令:“神师中魔了,你等速速上祭天台解救神师!”
神降?中魔?
萧翰之忍不住又“嘿”了一声,扭头看去,只见传令亲卫正与精锐统领比对信物,护卫在四周的执矛精锐依然笔挺站立,等待执行大单于的命令。
宛如黑夜的天色中,耆善精锐身后堆放的器物堆中,窜出几束幽蓝火苗。
揉揉水汪汪的桃花眼,萧翰之怀疑自己眼花,再度睁眼望去,面色骇然大变,反身扑向萧颂,不及解释只对众人大吼:“快跑!”
萧颂看到萧翰之华美昳丽的面孔扭曲变形,几近狰狞,心中一突,被扑倒后就势带着萧翰之滚出老远。
两人身后传来爆裂巨响,火焰瞬间沸腾突溢,猛烈喷出,接连引爆周遭,浓烟滚滚,巨大火柱冲天而起!
耆善精锐瞬间被大火吞没,一片惨叫声中,尽数葬身火海。
目睹如此惨状,木泰目眦尽裂。
“天火,是天火降临!”神侍兴奋高呼:“献祭最强大的战士,神明就会真身降临,永远护佑西戎!诸天神明降下天火,是血祭!”
“血祭!”“血祭!”“血祭!”
震天的呼声,比之前更加狂热,势单力孤的大单于铁青着脸,审时度势,没有发作。
齐长宁收拾好龙像和备用物件,将之一一堆放在小车上,他拉住小车,走入一条密道。
“神师主持修建祭天台,”像之前一样,齐长宁似自言自语般为雪霁解释:“同时修了这条能从地宫通往祭天台的密道。”
雪霁想起之前神侍说:“一直闭关的神师突然出现在祭天台上,当场戳穿奴工偷吃贡品的真相。这是神明独赐给神师的恩典,让神师能够联通神明,感知神明的愤怒。”
没有什么联通神明、感知神明愤怒,神师能够突然出现在祭天台,都是因为这条密道。
她在神殿打探多时,想到有密道却未能找到;齐长宁只进入过神殿一次,就能找到地宫、找到龙神像、找到密道。
雪霁又一次感受到齐长宁的无所不能。
疑问再次萦绕心头:无所不能的虎兕军之主,有必要委托神师捉拿阿父阿母吗?
密道倾斜向上,小车又重,雪霁跟在后面,伸手扶着车上满满当当的东西用力往上推。
感受到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推力,齐长宁心中升起一丝暖意。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长长密道向上走去,外面呼喊“血祭”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雪霁听着狂热的呼声心悸加剧,仿佛自己的名字成为某种不详的象征。
外界狂呼“血祭”,令齐长宁有些担心身后名同发音的少女,默默回望,看到雪霁低着头用力推车,几绺光泽柔顺的鸦发掩住初雪一样晶莹的脸庞,垂在暗沉沉的黑袍上,让人想起湖底柔软的水草。
齐长宁心中一动,正欲开口,前方突然传来动静。
密道尽头,有个人把守在出口处,此人专心致志观察着祭天台上的动静,手按在嵌在密道壁上的机关扳手上,在外面山呼海啸的“血祭”声达到最高点时,此人将扳手一口气拉到最下固定,机关发出“辘辘”声响。
齐长宁身形一展,如鹰拿燕雀般悄无声息地来到那人身后。
雪霁在后面低着头推车,被车上东西挡着视线,原本不应有所察觉,却突然一阵心悸,不由从旁探头,视线越过车上之物,正看到齐长宁修长的手握住一人脖子,轻轻一扭,那人头颅便以奇怪的角度耷下来。
齐长宁轻巧托住软绵绵的尸体放置在一处角落,远离机关所在,没有惨叫,没有刀光,也没有血腥味道,十分干净利落。
恰好目睹一切,雪霁瞬间剧烈心悸,慌忙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只是难以自控地白了脸。
她自下山以来历经生死,见过许多血腥之事,当初阿吉勒夜袭营帐,曾在她眼前杀死许多人。但她并不畏惧阿吉勒,唯独对齐长宁有深植内心的恐惧,雪霁永远忘不了荒原巨大的银月下,伴随三具无头尸体喷出的血柱,和齐长宁比霜刃还要冷酷的眼睛。
那是她第一次目睹杀人。
雪霁知道齐长宁杀人是在救她性命,且自初遇以来数次相救,不久前还救了乔大哥,从未挟恩求报。她心中对他实实感激,也想寻机报答。
可感激归感激,每次和齐长宁单独相处,她总是情不自禁想逃。
仿佛脑子和身体分成两部分,脑子想着报恩,身体却牢牢记住了那份恐惧,不管怎么调适心态,也克制不住失态。
齐长宁扭断那人脖子,雪霁思绪纷乱,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小车甚至还没来得及往下滑,齐长宁已经反身回来重新牵住小车。
“我刚刚去前边查看,”齐长宁若无其事道:“这密道直通祭天台,尽头有几个机关扳手。”
雪霁强迫自己不去想刚刚看到的情形,顺着齐长宁的话轻轻“嗯”了一声。
齐长宁在前,不着痕迹地用小车挡住角落尸体,自己则侧身引导雪霁从另一边绕过小车,去看那几个扳手。
雪霁也学着齐长宁的样子,低着头强自镇定,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往前走。
终究年少,经过尸体所在时,虽有小车挡着,齐长宁引着,身体还是僵了一瞬。
雪霁自己没觉得,齐长宁却微微一皱眉头,将那只杀人的手负在身后。
齐长宁离开雪霁,走到机关前:“这是升降机关的扳手,拉上去升,扳下来降。”
雪霁上前观看。
齐长宁退后几步给她留出位置,站得不近不远,既不会近得让她想到他刚刚杀了人,也不会远得让她觉出生分。
“此机关控制祭天台上的铁械升降,站在这能看到外面状况,适时操纵铁械升降。”齐长宁为雪霁详尽解释机关用途:“神师站在可升降的机关上,借助日蚀和黑袍的遮掩佯作飞升。”
雪霁神情专注,认真听齐长宁讲解。
齐长宁目力极佳,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晰看见雪霁的神态。她低垂着头,目光专注在机关扳手上,极长睫毛垂下,掩住幽眸中的光,鼻梁挺秀,菱唇微抿,神情沉静而动人。
“很简单的机关,”齐长宁的声音与平时不太一样,似乎有些干涩:“一看便能明白。”
雪霁点点头,目光从扳手上移开,向密道尽头走了几步。
她透过密道半开的出口,自下而上看着祭天台,清晰看到神师踩在细细的黑色铁械上,足尖勾住铁械上的中空弧形稳定身形,黑袍飘飘荡荡垂下,掩盖住脚下秘密。
日蚀黑天、黑色铁械、黑色长袍,想必从远离祭天台的众人角度看去,神师是飘浮在空中的。
外面狂热的“血祭”呼声不曾稍减,甚至加入了有节奏的敲打。
雪霁转头看向齐长宁:“军主,我可以操纵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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