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离宫

林瑔抬手,只觉得落入掌心的是一片冰凉。

他忽然想起,自己初来恒月宫那年的冬日,似乎也是这样的雪。

只是他来时欣喜自己多了个玩伴,欣喜苏珏以后也不用孤单一人。

如今要走,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两人收拾来收拾去,最后收整出来的也没多少东西。

不要紧的不在意,要紧的又舍不得动,好像不动,一切都维持原样,再回来,就还有人等他们。

最后带走的,也就只有小小的包袱和两个白玉坛,以及一床被子——那年脂沫点着蜡烛,赶在立冬之前给他们两个添置的。

东西已经算不上多好了,林瑔收起来的时候还听“斯拉”一声,再一看,明晃晃的一个口子出现在被子上,露出里面的棉絮。

林瑔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把它收整好。

又忍不住想,本来……脂沫说今年要再给他们做新衣裳新被子的。

陆侍卫见两人出来,笑了下,从两个小孩子手里把东西都接过来,道:“走吧。”

苏珏问:“陆大人怎么在这?”

陆侍卫道:“来求殿下公子收留。我家未曾落败时,托了好些关系才给我塞到宫里,却不知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有那么些人都想顶了我,那还不如我现在自己走,殿下让我帮忙打点收整了陛下赐下的府邸,不如连我这个人也一并带了去吧。”

半晌,苏珏微微勾了勾唇角:“那往后,还要劳烦陆叔照拂了。”

三人摇摇晃晃地出了宫,都沉默着、不知道走出宫去是生路,还是死路。

林瑔掀起马车帘子看了看,路上行人步履匆匆,落了一身雪,也不知终究会去哪里。

满城风雪,不知有几人能寻得归路。

林太傅前些日子其实就曾寄信来,说想接林瑔回去一趟,只是那时突生变故,忙碌之中竟一时忘了这事。

如今出宫来,坐在马车上林瑔才又想起来。

苏珏道:“这几日也是难为你了,太傅既叫你回去,想必也是有要紧事的,不如这样,我们先去太傅府,稍后再回去便是。”

林瑔想了下,轻轻摇头:“如今这才搬出来,要忙的事还多呢,若有什么事,我自己回去一趟赶快说清楚便是,先回府吧,我便不下去了,你先回……府,我再过去,想来也不耽误什么。”

闻言,苏珏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揉了揉林瑔的发丝:“也罢,那你小心些。”

林瑔点头:“嗯。”

话虽如此,林瑔却也不免有几分担忧。林太傅极少半道里叫他回去,如今有一趟,却还耽搁了。

林瑔呼了口气,迈步往府里走去,不承想迎面碰上了个小姑娘:“诶?哥你终于回来了!”

林瑔微愣,细细瞧了半晌才认出来:“音儿?”

宁苒音却顾不得与他多说什么,连忙喊道:“娘亲,哥哥回来了!”

林霜宛眉间含笑,一边往过走一边道:“隔那么老远就听见了!瑔儿回来了,让姑姑瞧瞧,嗯,竟长这么高了!”

林瑔不想竟然是她回来了,欣喜之余也不免诧异:“姑姑怎的回来了?姑父呢?”

闻言,林霜宛笑意淡了几分,欲言又止道:“你姑父忙,这次没跟着,你祖父他……”林霜宛叹了声,道,“也罢,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林瑔眉心微蹙,快步朝林太傅房间里走去:“祖父!”

林太傅闻声睁开眼,眼中划过一抹欣喜,随后变得更加复杂:“可算是回来了,可叫祖父好生盼了一阵子!来,过来扶我一把。”

林霜宛和宁苒音也跟了进来,林霜宛道:“爹您好好躺着便是,老这么折腾,什么时候才能好?”

林瑔心下一紧,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林太傅摆摆手,道:“别听你姑姑胡说,能有什么大事啊?不过扭了一下腰,不打紧,过两天就好了,来,你先扶我一把。”

林瑔依言照做,却听林霜宛道:“还不要紧呢?从女儿回来之前您这腰就伤着了,如今养了这些天了也没见好!”

“孩子们都在呢,说这些做什么?宛宛,你带着音儿先出去,我同清尘有几句话要说。”

林霜宛微叹一声,道:“也罢,我就算在这也不能让您安安稳稳地躺下。瑔儿,看着你祖父些,劝劝他,我们说都不顶事儿的!”

说着,便牵起宁苒音的手,出去了。

林太傅道:“清尘,先坐下,祖父叫你回来,也是有些事要同你说。”

林瑔道:“祖父这是怎么弄的?听姑姑的意思,像是有段日子了,我前些天……”

林太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没事,我都听陛下提起了…九霄……你们都受苦了……也是我的错……清尘,戒骄戒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并不急于这一时。”

林瑔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最终也只是低低应了一句:“嗯。”

林太傅上下打量着他,眼里满是欣慰:“长大了,愈发有出息了。你自小是我带着的,又比别的孩子乖巧懂事,我难免多疼你些……这些日子我时常想起饮川,愈发觉得你们相像,你也是养在我身边的孩子里,除了饮川外最让我得意的了。”

林瑔垂下眼帘,轻轻道:“清尘如何能与父亲比。”

林太傅大笑两声,颇有些感慨:“我经此一遭才突然发觉出来,自己年纪竟然已经这般大了,就生怕有些话藏在心里一辈子不敢说,等哪天却不能说了。我那年刚刚把你抱回家的时候,你就小小一团,那么小个孩子,却安生得很,不哭不闹的,醒了也是安安静静的。我瞧着你,一点一点的,都长这么大了,有时候还真会忍不住想,你若真是饮川的孩子、我的孙儿该有多好。”

霎时间,空气中静了数秒。

林瑔原本手摁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划拉上面的花纹。

倏地听这话还没什么感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林太傅方才说了什么,像才反应过来似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几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抬起头,呆呆地看向林太傅:“祖父?”

林太傅却并不多做解释,脸上也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那年我把你从贼人手里抢过来时,还拿到了这个。”

说着,林太傅塞给林瑔一块儿玉佩。那是一块儿通体紫色的玉佩,材质极好。

一面刻着一个“梓”字,另一面是花样。

林瑔呆呆看着,似乎做不出任何反应来。

林太傅道:“那是梓树开的花的样式。我曾经就叫人查过,这是秣陵首富周家太爷那个已经死了多年的小女儿的东西,那位小姐的闺名叫周梓。若是查起来,她差不多也是在你出生那一年死的。我不知那时候抱着你的那个女人是谁,但想来不会是周家的那位小姐。”

林瑔遍体生寒,神情木讷,似乎做不出半点儿反应来。

半晌,他才强撑起一抹笑,去拉林太傅的手:“祖父莫要同清尘玩笑,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可林太傅只是摇了摇头:“清尘,你要知道,我从前没与你说清楚,为你编好了身世,都是给你看的。你随便找个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都清楚,你不会是饮川亲生的,你出生时……他已经死了。”

“但祖父同你说这些不图别的,只是希望,你能有个依仗。周家小姐曾失踪了一段时间,再出现便已经没了气息,周家一直秘密找寻了周家小姐的孩子。周家虽是商户,可到底是富庶门户,家里如今还有两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读书却好,家里也有位小姐与当地官宦世家的公子定了亲事,若往后祖父不在了,你也……”

“我是林瑔。”

林瑔眼眶微红,别过头去,有意加重了“林”字。

林太傅微叹一声,道:“我知道这事儿对你来说知道了心里不好受,可这也算是再给了你一条出路,祖父知道的东西不多,若有一日你想,大可以回周家去,去自己查清楚当年的事。”

可有些事情,知道了未必就是好的。

林瑔怔怔回府,往里走了几步,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眼下脑袋又昏昏沉沉的,完全辨别不出方向。

“我才说出来等等你,可巧你就回来了……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苏珏走近了才发觉林瑔异样,眉宇间不免染上几分担忧。

林瑔嘴唇动了动,抢在苏珏手搭在他头上之前抓住苏珏的手,道:“我是林瑔。”

苏珏不解:“嗯?”

林瑔问:“如果没有血缘关系,我还是祖父的孙儿吗?”

苏珏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瞧着林瑔这样子属实有些不对。

反反复复咬紧了姓氏,抓着苏珏的胳膊几乎是恳求着要一个答案。

他想了想,捧住林瑔的脸,认真道:“清尘,先别慌,你听我说。我虽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但你既然在这里,你是林瑔,你不是别人。你在我们身边这么多年,其实不管怎样,都没有什么影响,感情做不得假,别怕。”

林瑔抿了抿唇,终究是带着即将要落下来的眼泪撞进苏珏怀里。

对,他就是害怕,他过去已经接受了的那些事物,他的祖父、从未见过的父亲母亲。

可有朝一日,那样疼爱他的祖父告诉他,他并不是林家的孩子。

那是一种无端的恐惧感,祖父也不要他了吗?

他是林瑔,他想他只是林瑔,他不想再去了解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他怕被抛弃,也怕知道更隐秘的真相。

苏珏也不多问,抱着他耐心哄了一会儿,直到林瑔自己缓过来了,才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

“我把从宫里带出来的被子看了看,如今还什么东西都没置办呢,今晚上还要盖它,咱们看一看,怎么补一补。”

林瑔胡乱点点头,跟在苏珏身后,待走到房里,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苏珏苦笑:“真真难为人,我手笨,做不来这活计,清尘会吗?”

林瑔摇头:“自然不会,我上哪里去学这门手艺?”

苏珏道:“那就只能试着看了。从前总看你在姐姐身边看她做这活计,还当你能记下些。底下是不是要先挽个结?”

“错了,这一针应该往这边落!”

“诶等下,清尘小心些,别扎到手。”

林瑔看着那歪歪扭扭的一道线,叹道:“我们两个人一起都比不得姐姐。”

苏珏认真点头:“嗯,说不准还不如先生。”

林瑔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先生能会这些?”

苏珏道:“先生聪慧,总比我们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最后也不知道是说到哪一句了,迷迷糊糊地再没声响。

连针也不收,好像还有谁会进来轻轻骂两人几句,却会收拾好一样。

窗外雪还未停,林瑔尤记得楚知曾说,下完雪,一切不好的事都会跟着雪一起离开。

可那一年的雪,先生和姐姐,一起跟着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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