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一二九上 误呓语蘅芜生怨怼

宝钗沉浸在往日金陵旧雨的回忆之中,一任思绪徜徉,这时一旁正好好睡着的宝玉却猛一蹬腿,将丝被踢起一角。

宝钗回过神来,无奈望着他,微微有些好笑。

到底也是这样大的人了,怎样睡个中觉还不老实?

宝钗伸手替他重又将被子盖好,却听宝玉在梦中说起话来,似是在与人争辩什么。

宝钗一怔,只听他呜噜噜地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肚里能念会了几本经,都敢称自己是大士、真人了!好好的,怎么乱点起鸳鸯来?我早说了我不要这玉了——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可见就不是个好东西,只你们宝贝它,一定不肯依我。好呀,如今它倒能招出故事来了,什么‘金玉姻缘’、‘银玉姻缘’的,倒会编出话儿来哄我,不好、不好,不如早丢了它干净,教他们从此也不敢再乱攀扯好人家的儿女!”

他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只管一面说着,一面又不知在挣扎什么,似乎十分推拒,两只手在半空也乱抓起来。

宝钗心里一凛,不由得站起身来,右手无意识地抚上了项上的金锁。

她不知宝玉正做的什么梦,但听其言语,大抵与自己有关。

还是让鹭儿说中了。

宝钗临出门时,嘱咐丫头们好生看家、不许淘气拌嘴,莺儿、文杏等都应了,只有一个鹭儿随了她出来,在蘅芜苑门口唤她道:“姑娘,等等我。”

这个丫头难得是个有主意的,只可惜主意太大了。

若非她是哥哥千叮咛万嘱咐要替朋友照顾的人,自己说什么也不能留她在身边了。

宝钗听她唤自己,微蹙了眉道:“我说我自己一个人走走,不必人跟着,怎么你又不听话?”

鹭儿道:“姑娘放心,上回姑娘同我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也听在心里,往后一定听姑娘的话。我也并不为要随姑娘一道儿出去,我另有别的事,这会子不过是想起有一句要紧的话,要嘱咐姑娘——”

宝钗打量她神色,轻轻一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鹭儿便道:“姑娘说随便走走,若是到姑娘们那边去,那也罢了。若是走到怡红院去,这会子正是午睡的时候儿,宝二爷恐怕正睡着,袭人等也一准不能在侧,不能如平日一般待人周全,他若是有什么不好听的话说了出来,也都是梦话、呆话,不是成心的,姑娘不要往心里去。”

宝钗心念微转,道:“这也奇了,这话又是从何讲起,怎么你料定我就要去宝兄弟那里?”

鹭儿笑道:“不去自然最好,少惹多少气呢,姑娘请。”说着便将身子让到一侧,请宝钗先走。

这个丫头能将所有事都料中么,宝钗不信。

可此时耳中将宝玉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由不得她不信。

经过多年的自我修行,宝钗平日里总是一副风轻云淡、温柔娴静的样子,可一旦越过她心内那堵高墙往里窥看,就会发现,她内里仍然是那个有志气的小姑娘。

宝钗心内冷笑。

平日里大家姊妹几相和气,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儿也究竟和睦一场,我只道即便将来姻缘不成,到底彼此也保有一分体面,不想原来宝玉竟然这般鄙薄于我,到底我何时、何处得罪了他,当得如此折辱!

若他只是不愿自己为配,将意思讲明也罢了,总归是有长辈们做主,他是老太太、太太心上的人,若实在不愿,谁又能勉强了去?

他倒好,为了要拆散“金玉”两字,益发连那胎里带来的玉也不要了。

论理,自己的金锁片是工匠打制的,要紧的只是上头那两句话罢了,而他那块玉却是先天而来,只怕同他的命数、福气也是连在一起的。

何至于要闹到如此地步!

宝钗银牙暗咬,暗想道,究竟在我心里也并不愿与你为配,如今既是相看两厌,何苦勉强来!

这般想完,她自己也是一怔,前路虽然未卜,自己的心意却原来早已明晰。

别人也许以为“金玉良缘”的说法是薛家人有意散播,可宝钗知道,母亲并不是爱做这样事的人,这话实在是王夫人授意的。

那时她与薛姨妈隔几日便一起吃茶说话,彼此将几十年的芝麻谷子都细细翻炒过一遍,听见这个旧闻,正合了心事,她有意促成两个孩子的事,便以此在家中造势。

这故事一经传出,在家里小丫头们之间颇受欢迎。

贾家虽然善待下人,可再善待也仍然是伺候人,听吩咐做事一天累到晚,谁不爱偷闲说个主子的长短呢,况且又是大家最喜闻乐见的婚配轶事。

尊卑有序、主仆有别,将己身私隐曝于悠悠众仆之口,这乃是下下之策,宝钗虽然不喜此举,可事情已然如此,她却也没有办法让众人忘记所听见过的一切,她善度时局,只好愈发端庄持重,表示自己也觉此话无稽,不愿被人看低了去。

这当口鹭儿却问她,是否在心里中意宝玉。

好个没规矩的丫头,宝钗当即便十分愠怒,拂袖进卧室去了。

这还是从前好人家读书识字的女孩儿呢,怎么一日两日地如此没个轻重,这些话如何问得的?

便是想一想也该打死了。

鹭儿这丫头的求知欲也真如百炼之精钢一般,认准了什么事,未达结果决不罢休,一时与宝钗道歉服软,一时却又换了个方式继续问同一个问题,宝钗是骂过她几回,又同她讲了几回道理,鹭儿竟是不痛不痒,丝毫不肯转移。

宝钗不愿回答,一是此言行不合闺范,二是思也无用,儿女婚事总有长辈做主,何曾要问是否中意了?

鹭儿却总是认真道:“大道理我都懂,如今我只问你心里的意思。”

宝钗让她时时念、日日念,念得头昏脑胀,最后竟也叫她念得有些动摇了,默许鹭儿试探宝玉的心意。

这才有了前回众人玩猜词的事情,她看着鹭儿预先藏下写了“金玉良缘”的字条,趁众人玩笑忙乱之时混在那笸箩里,要看看宝玉的态度。

一直规行矩步的宝钗鬼使神差地没有阻止她。

其实游戏一开始时,宝钗就后悔了。

她薛宝钗何须如此?又何至于此?

万幸那游戏被袭人的到来打断,而之前的几人皆未抽到那只“金玉良缘”,余下的纸团她寻了个借口让鹭儿收了,回去便即烧了,干干净净,再不会有人知晓。

宝钗蹙眉看着正在梦中折腾的宝玉,没想到,原来他心里竟是这样反感这件事。

她再次感到庆幸,万幸、万幸那日的游戏被袭人打断。

---

对于金玉姻缘之说,宝玉究竟是什么态度?

家里的下人这么说来说去,宝玉当然也听见了,况且他又在薛姨妈处亲眼见过宝钗的那只金锁,那上头镌的话四字相配,与自己玉上所示的确是一对儿。

宝玉只觉得此事奇巧有趣,倒没想到姻缘不姻缘的话上头。

虽然宝姐姐隔三岔五便要用读书做官的话来规劝他,惹他小小的不快,有时也要驳一两句嘴,可说过就过了,宝玉的心里从来都不反感宝钗。

反而他忖度宝钗素日一贯为人端方持重、不喜轻薄调笑,若让她听见下人编排闲话,难免要生气。

所以宝玉倒主动去约束小丫头们,让她们自己悄悄地乐一乐也罢了,不许她们乱说话。

那他又为何在梦中对此事大加抵触,以至于叫宝钗心生怨怼呢?

其实,宝玉这一次梦到的东西倒也寻常。

他梦见张道士来家里做客,只说要给贾母等人贺喜,整个人笑呵呵的,说上一次贾母托自己留意的事情,小老儿不辱使命,之后果然便有了一个极好的,出身豪富之家,相貌也好,且那家的姑娘也有金,与有玉的哥儿是正配。

宝玉在旁边听见有人要与他说媒,心里便老大不乐意。

他心里觉得,若是大家能长长久久地在一处,那便是最好的,何苦又要说那些“娶”啊“嫁”啊的,有叔伯哥哥们的例子在前,自己一旦成婚,便要平白添出许多限制,要分房另住,不能再与女孩儿们厮混。

若由着这些人张罗着说亲去,将来等姊妹们嫁了人,也都是要离开家的,自己这一群人岂不是就散了么?

他想到这里,心里便很不高兴,只想同祖母撒个娇、让撵那老道士出去,谁知老太太和太太等人却俱是十分满意,竟然当场便将喜事商议了起来,又有凤姐儿在一旁思量着说,这一程子的某某日正是“黄道吉日”,最宜嫁娶,不如就拣在那一天,要将新娘子风风光光地抬进门呢。

众人闻言大喜,都说就是这样办才好,李纨又带着姊妹们来向宝玉道喜。

于是自迎春姊妹起,一直到宝钗、黛玉、湘云等人,都一一走来同他贺喜。

姊妹们全然不似平日亲热的样子,个个身着丽服,却都好似同他不太熟识一般,只是依着礼数来同他道贺。

宝玉忙上前,一手拉了探春,一手拉了湘云,道:“好妹妹们,这是怎么说?”

湘云美目含怒,挣脱了他的手,轻声道:“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儿地说,作甚么又拉拉扯扯的?如今你也是订了亲的人了,再像小的时候那样,可不成了。”

她全然不似往日活泼淘气、神飞顾盼的模样,这孜孜劝诲的声口,倒像王夫人。

宝钗:每日一苹果,宝玉远离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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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一二九上 误呓语蘅芜生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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