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整个高三的回忆，程愫脑海中已经有些模糊了。
只记得又一个新年，外面万家灯火、阖家欢乐的时候，她在对着书本和试卷烧灯续昼。
其实也有心态崩塌的时候，有一次月考数学难度整体上调，几乎跟竞赛班一个水平，程愫那次发挥失误，光是导数那几道大题就扣了二十分。
最后总体排名出来后，她跌到二十多名，那次考试已经距离高考很近了，程愫被叫到办公室，挨个和各科老师谈话。
当班主任提到“叫家长沟通一下”时，沉默已久的程愫突然抬起头，说了一句，“老师，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目前我家长就是我姑姑，她很忙，要一边养我一边挣扎着生存，所以这次考差的事您跟我讲了之后，我自己好好反思就行。”
尽管是处于脑子一热的情况，但是这么一长串话说出来之后，程愫觉得心里畅快多了。
年轻的班主任推了推眼镜，一时竟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最终，他只好拍了拍程愫肩膀：“……加油，争取高考出个好成绩，让你姑姑为你开心。”
程愫点点头，走出办公室，突然有点想念被调到江外本部的老邱。
想和他讲讲话，听听老邱的开导，想回到六班，和左邻右座闲聊一下。
高三啊，程愫几乎是在孤军奋战了。
-
零七年的六月，江城已经开始炎热了，一场场闷热的雨兜头浇灌下来，人就像饥渴的鱼，容易感到缺氧。
最后一科考完，铃声响起的那一刻，程愫几乎要把笔丢了出去。
阖上笔帽后，隔壁考场、楼道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呐喊声，从考场回到学校，一路上都是抱着花束在迎接考生的父母，还有三三两两在一起合照的同学。
到了敏德，刚进班级，王雅枝就给了她一个拥抱。
“恭喜脱离苦海！”
别的学校都有高考完丢卷子这个传统，敏德也不例外，程愫往窗外瞥了一眼，从四楼一直往下，空中纷纷扬扬的都是各种纸张，像雪花一样。
任凭班主任阻止，也照样有很多人不管不顾地往下扔，被贴脸抓包后迅速逃离现场，空气中徒留肆意的大笑，还有肆意蔓延的暑热。
这是整个夏天留给她最深刻的印象之一。
高考结束后，各种□□群自然都开始活跃起来了，紧接着是一轮接一轮的同学聚餐、散伙饭，从高一到高三，不同的组合，不同的人。
让程愫意外的是，王乐佳和郑诚邀请了她，说是曾经的2004级高一六班最后一次合体。
王乐佳烫了一个栗色的公主烫（当时比较流行），据说是王心凌同款，在楼下等着接程愫的时候，她正和谁打着电话，脸上竟然一派小女生的甜蜜。不多时，一边的小超市里钻出来秦松耘，抱着一堆冰镇饮料，路过王乐佳的时候，两人习以为常地拌了几句嘴，却也不像以前那样针锋相对了。
程愫笑了笑，走上前去，两人见到她都很惊喜。
“你报的哪里？”秦松耘率先问道。
王乐佳瞪了他一眼：“说好的我先问呢。”
秦松耘故意露出有点欠揍的表情，气得王乐佳想上手打他。
程愫看着二人的样子，好笑道：“……陵大给我打电话了。”
“我靠，真的牛X啊程愫！苟富贵勿相忘！”秦松耘大呼小叫起来。
“我还以为咱俩能进一个学校呢。哦对了，我走的江大历史系，我们家三代人都这个学校……我还想从我这代突破一下呢。”
王乐佳：“你就别在这炫了好不好，你当玩□□炫舞呢，听你念叨这句话都不下八百遍了。”
王乐佳转向程愫：“恭喜程愫小朋友考上顶级院校，我在海城，以后路过记得找我玩啊~”
程愫：“嗯嗯，那肯定的，到时候找你当导游啊。”
正说着话，余清茹和柳然她们正好也过来了，“呀，好久没见！”
“我也是，好久没见你们了！”
程愫目光扫过一旁的唐心妍，两人眼神相接，彼此礼貌笑笑。
都释然了。
大家开始各种寒暄，闲聊，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这么热，还在楼下杵着干嘛，楼上雅间坐啊。”
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上了饭店二楼。
渐渐地，同学们接二连三地上楼，彼此熟悉的就会马上跑过去“围堵”，互相打听成绩和院校，在T恤衫上互赠签名。
最后上楼的是老邱，被一群学生簇拥着，出现在包间时，大家一阵欢呼。
程愫的眼睛有些湿润，她看见老邱镜片后眯起来笑的双眼也有些湿润。
吃完热热闹闹的一餐饭，大家提议转战KTV，几乎一致同意，聚会的发起者们说早就安排好了，就等着有人提这事，他们租了一个场地，小吃零食到飞行棋、KTV、电影院各种设施应有尽有，大家今晚干脆不醉不归。
老邱本来要走，被几个活泼的男生架着就上了出租车。
-
程愫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听着同学们一首接一首地点歌，随后大家开始玩起了游戏，输掉的人就罚鸡尾酒。
老邱本想让他们悠着点，结果一高兴，自己反倒喝多了。
程愫玩游戏就是个黑洞体质，不仅反应呆萌，运气还差，每次到她的时候，程愫不愿意唱歌，就选择喝酒。
她那时酒量简直差到极点，不到两杯下肚，她就遗憾退场，被不知哪个同学扶到休息室休息。
门外沸反盈天的，一直热闹了好久好久。
程愫也维持了晕乎乎的状态好久好久，休息室里进进出出，有好心的同学给她拿来了醒酒汤、热毛巾。
程愫还是一副安静的醉醺醺的模样。
隐约能听到有人在交谈。
“程愫的酒量不是一般的差。”
“哈哈哈，好学生啦，没咋被灌过酒，一下子喝太猛了。”
“你照顾她一会儿，我先出去了。”
“嗯，我在这待会儿，你去吧。”
似乎是个男生的声音，好像还挺熟悉的。程愫这样想着，就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
…………
也许是高考完压力太大的缘故，程愫梦见了好多过去的人事，还梦到了从老家坟头冒出来的爸爸妈妈，温和地对她笑。
紧接着画面一转，她坐在一片不知名的花丛里，像是在荡秋千一样，每次受重力往后撤的时候，都能感受到一阵从头到尾的烧灼，还有失重。
一直到有人把她摇醒。
“醒醒，喂，程愫同学，阿愫。”
“哈哈，你看她……”
程愫有些吃力地睁开眼。
外面天色黑得彻底。
余清茹笑着扶了她一把，“我突然get到蒋慕妍为什么喜欢捏你的脸了，白白嫩嫩，像豆腐一样。”
身边女生笑道：“余清茹你好流氓啊！”
“大家准备散啦，你打算怎么走？”
“让许博送她呗。”
“哎呦，有情况哦！”
大家嘻嘻哈哈开始起哄，程愫总算回过神来，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和几个同学商量了一下路线，打算一块拼个出租车。
正和他们往外走，突然听见有人在聊天：“温校草来了？”
“还叫校草呢，人家已经直升瑞典皇家医学院了。”
“对，你没看错，白哥来了。就坐了一会儿吧，都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了。”
“……呃，他好像是偷偷跑出来的吧。”
“唉，生在那种家庭也真是窒息……”
“行了你，闭嘴吧，别背后议论人家。”
程愫和那些说话的男生擦肩而过，夜风吹了满面，她突然看清了远处闪烁着的霓虹灯，江的对面是繁华的市中心。
有那么一瞬间，她整个人的意识异常清醒，随即脑海中升腾起一个疯狂却不成形状的想法。
程愫设想，自己立即转过头去，向那群男生打听温彦白的下落。
然后去找他。
然后……
和他见一面。
见一面，如果见不到了，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见一面，见一面……
程愫止住了脚步，看着近在咫尺的出租车。
她停顿了很久，直到拼车的同学不解地看过来并询问情况，她犹豫了片刻。
最终还是抬脚上了车。
程愫靠在车窗上，闭着眼把泪水也咽下去。
她很矫情地想，她所谓的青春时代，连带着少女心事，都随着那个人的离去而消逝了。
哪怕一个人在内心都要酿成一场暴乱，却只敢让这场不合时宜的风暴降临在自己头上。
……
那个被书皮包起来保存完好的物理笔记本里，夹着他们所有往来的信件。
最后一封，是程愫没有送出去的回信。
那个清朗的月夜，他们在黑暗里交谈了很久，之后，程愫就提笔写下了这封回信。
程愫写道：“《四月物语》我看了，用衣服把花兜起来的场景很美，应该就是你提到的那个镜头吧。”
“卡夫卡的其他作品，我也看了一些哦，《城堡》和《审判》，很难说得清哪一部更残酷。我也想向你推荐一个作家，海明威，也许你早已经看过了，那就推荐《飘》吧，嗯，这么经典你肯定也读过。”
“上次我想问的那个问题是，彦白，你选了理科后，将来有什么打算吗？职业上的打算。”
“我希望将来能追随你的脚步，虽然不一定能跟得上，但是想向你再靠拢一点。”
“对了，上次电影课小组合作那件事，真的抱歉，我自作主张，其实我很想和你一起站在讲台上。”
“……竹筒粽子很好吃，你到底是怎么发现那家的？”
“你的物理笔记本在我这里，我有点不想还给你啦。”
“彦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在操场上跑步中暑那次，其实，一直很想问你，那股很清爽又很甜蜜的花香，叫什么名字呢？”
“初雪那天，有机会一起再看一次电影就好了。”
“你是不是和一个叫宋飏的人认识？”
“新年快乐。”
“……彦白，谢谢你。”
字迹到这里就停了。
程愫曾一度嘲笑自己胆小懦弱。
只敢怀着心事在另一张纸上不断写对方的名字，最后所有情绪像是被燃尽了，只留下一句单薄的“谢谢”。
其实这封信，她知道，没有其他的读者，提笔的那一刻，结局已经注定，只是写给自己看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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