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俩往回走的时候,金花先一步去备洗漱事宜,银花则留下随行。
山高近云间,夜深更寂寥。
两人若有所思,各有各的沉默,银花不明所以,也不敢陡然破坏气氛。
就这样安静了一路的三人,不成想竟在行宫走廊拐角处,被一声声清脆的击打响动唤回了思绪。
声音来源处不是他们的必经地,林知瑶也只是朝那边瞥了眼,墙柱阻拦,什么也看不见,她便扭头要走。
才跨出一步,林知瑶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转而大步踏向走廊另一头。
“珠儿……”
银花脱口而出,意识到不对后,迅速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不过她声音微弱,除了林知瑶与梁颂年外,再没人听到。
不远处的声响还在继续。
映入他们三人眼帘的,除了珠儿及几个面生的丫鬟,还有今日傍晚出了热闹的郑夫人与其他两位官眷。
若是旁人路过,定是要先吓一跳,随即躲的远远的。
因为此刻的三位夫人正跪地被丫鬟用木尺掌嘴,而惠贵妃身边的珠儿立在一旁监看。
林知瑶没看几眼,便转身而去。
谁知才走开,珠儿就快步追了过来,急急忙忙的,但也行了礼。
“惊扰梁二爷和夫人了。”
她扭头看了眼后方,又道:“方才这三位疾行逆语,冲撞了太后娘娘,贤贵妃和惠贵妃娘娘气不过,要叫人将她们拉出去打板子。到底是皇后娘娘心软,替她们开脱了几句,虽只罚了掌嘴三十,想必日后也会长个记性。”
林知瑶仍是神情谈谈,叫人看不出情绪,只随意与珠儿客气了句便走了。
回到行宫宿处,银花逮到机会将此事与金花交代了。
是时,外面来一小厮,说是林知瑾派来寻梁颂年的,看样子是公事。
梁颂年向林知瑶示意后,便随其匆匆出了门。
金银花的交谈不了了之,前者进屋随侍,后者去林知珩那处交接兔子。
“何必去烦我阿姐?”
林知瑶坐在镜前,接过金花手中的帕子,轻轻擦拭将才洗过的脸。
“她那个脾气,若在今日惹出乱子,横竖不好收场。”
金花低头收整衣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人心肉生,小的身上长的也不是铁坨一块,遇到烦闷动气的事,也会昏了头。”
“谁人没遇到过烦闷郁结的事,其身边人不也都掏心为主,可有几个像你这样冲动的?”
林知瑶垂下眼睫,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掩盖,“你知道我阿姐的处境如何,下次再不要利用她为我出气了。”
“金花姐姐,这个兔……”
取了兔子回来的银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已经敏捷的察觉到空气中的刺骨寒意,脱口的话也顿时没了声响。
“随你金花姐姐去寻个地方养着,择日带回府吧。”到底是林知瑶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憋着满脑子疑问的银花,从屋里出来后,先是呼吸了一大口外面的新鲜晚风,紧接着就绕着圈的问金花怎么了怎么了。
金花被她念叨一路,耳朵要生茧子了,情绪倒是莫名缓冲了不少,堪堪挤出个笑脸,“能怎么了,做错事了呗。”
银花大为震惊,“怎么可能?!姐姐你向来谨慎,哪会……”
她说着忽然想起回来时候遇见的情景,仿若脑海中的一根弦瞬间连上了,“夫人知道我去找过珠儿了?”
金花笑笑道:“是我没分寸办错事,与你扯不上关系。”
“为什么?我不明白。”银花如实道。
金花不答反问道:“你适才见了郑夫人她们,可知是因何被罚,又是怎么被罚的?”
银花想想道:“珠儿说是她们三人冲撞了太后娘娘,罚了每人掌嘴三十。”
金花又问:“既事出有因,惠贵妃怎就肯掌嘴了事?”
银花道:“皇后娘娘求了情,太后也就没再追究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行宫御厨所。
金花接过银花手中拎着的兔笼子,寒暄着托付给其中一位小帮厨。
说是行宫内里不便存养,放在厨房后面的小院子里照看着,回程时再来取。
小帮厨知道金银花是谁家的,自然就知道了这兔子主人是谁,便是笑着接下了这份差。
往回走的时候,金银花又接着方才的话续了起来。
“姐姐,”银花小声道:“我多嘴问问,为何皇后母族最盛者不过其父崔翰林,却能越过贤贵妃和惠贵妃,当上皇后呢?”
话已至此,金花虽然知道言语忌讳,仍是回她道:“惠贵妃身后有林氏,贤贵妃身后有齐氏,成与不成,无非于此。”
银花听的眉头紧皱。
金花见状,主动与她解释道:“你年龄小,又不在京都长大,不知道也正常。如今之况,皆是因为朝廷曾出过皇后越权扰政的祸事,之后我朝便有了氏族强者不可为后的规定,故而贤贵妃和惠贵妃荣宠再盛,也无缘后位。”
银花听完,心绪颇为复杂。
金花轻叹一声,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我在同你讲外戚势大必危的道理,你倒是难过起来了。“
“我之前有次进宫,听惠贵妃和咱们夫人说她很喜欢陛下,那时听她说,只觉得……”
银花顿了顿,嘟囔道:“只觉得爱意不敢宣之于口有些心酸,此时又知道了因先朝事、家族势,她一生都只能仰望帝后,止步于妾,我这心里就……”
银花没继续说下去,忽然抬头侧头问金花道:“姐姐,你不觉得这样的感情太不公平吗?”
“公平?”金花低声重复一遍,苦笑道:“且不说宫里如何,就寻常百姓家,感情二字又何曾有过衡量标准?若是非要纠结公平与否……怕是要陷入莫大的痛苦中了。”
话音刚落,两人便遥见梁颂年归来背影。
金花随之轻叹,本是微乎其微,却仍未逃过银花的耳朵。
“姐姐叹什么?”
金花回神儿,目光谈谈,又有几分伤感,“话赶话说到了眼前,方知她缘何如此,因无能为力,故只得一叹。”
“她?”银花朝屋门那边看了一眼,似懂非懂道:“姐姐是在说夫人么?”
金花没再搭话,脚下跟着转了方向。
“姐姐要去哪?”银花追上来问。
金花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没了你我的事,早早回去歇着罢。”
银花虽然还是没琢磨透究竟怎么回事儿,但她对金花的判断力和信任是不容置疑的。
她困惑的回头望了望屋内微光,便紧跟上了金花的步伐。
‘吱呀’一声,略带顿感的木门开了又合。
林知瑶此刻蜷缩在床的里侧,只当是金花回来,并没回头理会。
脚步声渐近,她越发觉得不对,待那人走到了跟前停住,心里那股莫名的郁结到底是没忍住,换做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
“蝇蚋之言,何必积心?”
梁颂年说着单膝跪在床边,望着林知瑶的背影,想伸手拍拍她的后背,又怕惊了她,胳膊悬了一会儿,终究收了回来。
“今日我确实莽撞,可其言之恶,我既入耳,如何忍得?”
梁颂年长叹一声,“我不想惹你气闷,可再有下次,我也是……”
“有什么用!”
林知瑶忽然坐起身,已是满脸泪水。
“口舌是非在我身上是断不尽的,你今日气盛要取人性命,无论真假否,再有下次,你仍要以此待之,循环往复吗?!”
“瑶瑶……”
梁颂年没想到林知瑶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不知所措。
林知瑶双手捂住自己失控的脸。
她不想在梁颂年面前这样凄惨,可每次忍啊忍啊,总是到他出现时,就变得溃不成军。
梁颂年最见不得林知瑶哭,她的每一滴泪就像是刀子扎在他的心上,以往的心痛不及,在此刻又多了几分惶恐。
他怎么就把她逼成这样了?
“瑶瑶,”梁颂年伸手要去抱她,“是我不对,我不该冲动,不会有下次了,我以后尽当是些疯言疯语,再不……”
林知瑶呜咽一声,悲恸道:“那些人说的又有什么错,无非是他们说了出来,其他人在心里嘀咕罢了。我之种种,京都人尽皆知,比她们今日再难听的话,我又何尝没听过……”
“那又如何?!女子的贞洁品行不在罗裙之下,更不在他人口舌之中!”
梁颂年掰着她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离别数年,于我而言只有无尽思念,重逢之后更是无比珍惜。从始至终我对你的心都未曾改变一分一毫,至于那些虚无缥缈的闲言碎语我并不在乎!”
“我在乎!”
林知瑶嘶哑着声音道:“我在乎。”
梁颂年瞬间失语。
林知瑶眼底猩红,每个字都像是从酸涩的喉咙挤压出来的,“他们凭什么对你也指指点点,明明你什么都没有做啊……”
梁颂年目光模糊,似起了一层泪雾。
他轻轻吐气,又慢慢吸气,像是尽力在调整自己能平缓地说出话。
“因为我们是夫妻啊。”
梁颂年道:“能与你共同面对这些,我是很庆幸的。”
林知瑶抿嘴不语,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只要一张口,就会溃不成声。
梁颂年目光温柔,活像话本中描述的蛊惑人心的妖精那般,让人移不开眼神。
“你当初嫁给裴少煊,我嫉妒的发狂,本以为余生会抱着遗憾战死疆场,京都却传来了裴氏谋逆灭族的消息。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的处境如何,吓的魂都丢了七分,疯了般去打听。
后来得知你无恙,仍是非常想见你,却不知以什么姿态站在你面前,因此犹豫不前。
我哥死因的蹊跷,是我回京都的决心不假,可我不得不承认,只要你在京都,我就一定会回来的。”
他伸手去擦林知瑶脸颊还在掉落的泪水,又缓缓道:“从始至终都是我之不足,你一直是我心爱不已的人,未曾有过丝毫改变。”
林知瑶生的五官精致,不做表情的时候常常是清冷出尘的。
此时她眼尾鼻头泛着淡淡的红晕,在烛火明灭下泪斑闪烁,照得整个人犹如被打碎的美玉般凄凉。
对视半响,这块破碎的美玉,终于重拾人间烟火,略微费力的牵动着嘴角,吐出了三个字。
“蠢死了。”
她说完破涕为笑,便是更易碎的美感流落出来。
梁颂年也弯了唇角,“蝇蚋罢了,我们瑶瑶是京都最璀璨的女子,才不屑这微乎其微的振翅声,对吧?”
林知瑶没回应,只定定地看着他。
梁颂年又道:“我都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了,以后不要再乱想什么,也不要躲我……”
说到这,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日烟花酒气,在月光映照下,两个越靠越近的身影。
“睡吧。”
梁颂年清了清嗓子,起身为林知瑶拉被子,而后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飞快地在她脸颊亲了下,“你和我,来日方长。”
梁颂年把他们重逢那天,林知瑶说给他的那句气话,换了一种充满爱意的方式还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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