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壁上滑下的冷水珠蜿蜒而下,沾湿了她微热的手指肌肤。那一点冰冷的刺激顺着神经末梢迅速爬升,像一枚小小的冰针,瞬间刺破了她强撑一整晚的疲惫和熊熊燃烧的无名火,带来一种奇异的、短暂的清明。
她看着那瓶突兀出现的牛奶,又抬眼看向周予安。他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半靠在椅背的姿势,微侧着头看着她身后那道让她备受煎熬的题目,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掩盖了眸底神色。姿态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唯独握着牛奶瓶的那只手,骨节似乎比刚才更凸出了几分。
资料室里只剩下空调微弱运转的嘶嘶声和她尚未平复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夜,似乎更深了。
深冬的帝都,空气里吸饱了冰凌的味道,呼吸间似乎都能尝到那份干冷凛冽的寒意。国家数学奥林匹克决赛(CMO)的场馆却如同一个巨大的沸水锅,暖气开得十足,裹挟着来自全国各地顶尖数学少年的蓬勃体热和无声的、激烈的思维角力。空气厚重得能滴下水珠,只有笔尖与稿纸接触时发出的、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响如同背景白噪音,在巨大空旷的考场里回荡。
最后一战。压轴大题。
林微雨的眉心跳动着,像被无形的手指死死揪住,越拢越紧。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在考场的强光下反射着一点微亮的油光。她死死盯着那道几何与数论交叉的难题。图形清晰刻印在她脑海里——平面上几个跳跃的点,复杂的圆和隐晦的约束条件,要求证明一个关于角度和的等式。她尝试了所有她熟稔于心的武器库:塞瓦定理、梅涅劳斯……甚至向量、复数坐标系转换。思路却像陷在一片粘稠的、深不见底的沥青沼泽中,每一步都无比艰难沉重。每一个看似能行的通路,最后都鬼打墙般绕回到某个死结上。时间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冰凉浸透脊背。
就在心脏被无形的手越攥越紧、几乎要窒息的那一刻,极其细微的、空气被拂动的气流擦过她的手肘外侧。
一个揉得小小的纸团滚落在她的草稿纸边缘。像一尾从冰河深处弹跳出来的银鱼。
林微雨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视一圈——监考老师正背对着她在远处巡看。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麻意,她几乎是用尽了定力才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幅度,不动声色地将那纸团拢入掌心,指腹下的粗糙感无比清晰。
展开。
里面没有字。只有一条潦草、粗犷得近乎歪斜的辅助线!
那线条野蛮地穿透她脑海中那片被混乱图形堆叠的沼泽。像一道撕裂浓雾的霹雳闪电!那根本不是她思维定式里会尝试的路径!它强行打通了某个被所有“完美”公式掩藏起来的路口。
轰!
阻塞的思维堤坝被一个外力骤然炸开。浑浊的河水找到了最锋利的溃决点。之前那些被忽略的细微条件瞬间被这条简陋的辅助线重新串联、整合,如同被注入了强大的电流!一条清晰、冷硬、简洁得近乎暴力的证明路径在她脑中瞬间成型,锋利如刀!
指尖划过纸页的速度快得像一道残影。铅笔芯在雪白的草稿纸上摩擦,发出连续的、急促的沙沙声,如同骤雨敲打窗棂。
监考老师警告的“还有最后十分钟”的冰冷宣告响起。
林微雨在铃声最终响起的那一刻,落下了证明的最后一个句点。笔尖因紧绷后突然的松弛,在纸面上重重地点了一个细小的墨痕。一种劫后余生的眩晕感席卷上来,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疲惫,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灼热?那灼热感,来源于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痕,更来源于那张早已被汗水浸透的、揉皱的纸条——它此刻正紧贴着她同样汗湿的肌肤。
尘埃落定。总分揭晓。
偌大的报告厅里,灯光璀璨到刺目,所有目光聚焦在公布榜单的巨大电子屏上。名次跳跃,最终定格。潮水般的惊叹和掌声骤然掀起。
林微雨,第一。
周予安,第二。与她之间,仅仅一分之差,精准地复制了开学摸底考那次的位置互换。
林微雨被礼仪引领着站上最高的领奖台。沉甸甸的纯金奖牌挂到颈间,带着金属特有的冷意。台下无数闪动的镜头如同密密麻麻的星点,捕捉着她清冷的眉眼。她下意识地、几乎无法控制地侧目,目光穿过几级台阶的距离,落向身旁的位置——那个位置站着的男生,依旧是那副微抿着唇、带着点倦意的慵懒站姿,但这次,金牌的光芒映在他侧脸,奇异地柔和了那点点锋利。
无数话筒争先恐后地堵到周予安面前,记者兴奋地发问:“周予安同学,这次以微弱差距惜败给林微雨同学,特别是在最后一道关键题目的处理上,能谈谈感想吗?”
那束追光灯似乎过分偏爱他头顶。他微微偏头,避开直射眼睛的强光,视线却毫无迟疑地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牢牢锁定了最高处的林微雨。薄唇轻启,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嘈杂的会场每一个角落:
“没有惜败。”语调平稳得像冬日结冰的湖面,“那道题,要不是微雨同学,大家看到的可能就是我交白卷了。”
他嘴角勾起那点惯常的、显得有些疏离和漫不经心的弧度,目光掠过林微雨骤然怔住、显露出明显愕然的脸庞。
“头功是她。”他极其自然地说道,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我?顶多是条思路跑偏的引线吧。”轻描淡写,却将所有人灼热的目光和所有聚光灯的焦点,不动声色却又不容抗拒地,全部推向了站在最高领奖台上、似乎有些措手不及的女孩。
在记者们反应过来前,他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般,倏然松垮下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瞬间染上真实的疲惫和一种急于逃离热闹的浮躁。他甚至没等颁奖嘉宾下来握手,只是极低地对林微雨方向点了下头,转身就分开人群,步伐快得像一阵风,溜得无影无踪。
报告厅里人声鼎沸,闪光灯交织出白亮的网络。林微雨依旧站在最高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捏着冰冷的金牌边缘,那里已被掌心微热的汗意浸染得不再那么寒冷。胸腔里奔涌着无数复杂的感受——是加冕的满足?是疑惑?是一份沉甸甸的重量?还有更多难以名状的暗流在无声碰撞。
那份茫然与滞涩感,直到两天后返程的火车上,才被邻座女生划拉手机时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呼打断。
“哇!快看!周予安上社会新闻娱乐版了?”
林微雨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一紧,温水险些晃荡出来。她不由自主地侧过身。
女生将手机屏幕转过来。屏幕上,一个极其熟悉的、懒懒散散的背影,正从一家招牌油腻、弥漫着烟火气的火锅店门口掀帘而出,正是周予安。他低着头,似乎在躲避镜头。
下面是两张更清晰抓拍的特写。一张是他被狗仔堵在路边,眉头微蹙,手刚抬起想阻挡镜头,嘴角却还残留着一抹没来得及擦掉的、红得发亮的油辣子痕迹。另一张,是他终于从路边摊老板手里接过一瓶冰镇豆奶,仰起脖子狂灌,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像是刚刚经历了某种酷刑。额发被汗水打湿黏成一绺绺贴在额角,平日那份总挂在脸上的懒散与漫不经心被撕得粉碎,只剩下一种被辣得龇牙咧嘴、狼狈不堪的生动表情,扭曲得有些滑稽,却又鲜活异常!
这个为了躲避颁奖采访,特意溜去小馆子、结果被辣到形象全无的家伙。
林微雨看着那张抓拍到的、周予安被辣得嘴唇红肿、对着冰豆奶瓶子“吨吨吨”猛灌的生猛画面,看着他额角亮晶晶的汗珠和被辣椒狠狠教训过的狼狈……她先是错愕地微张着唇,眼睛睁得圆圆的,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胸腔里盘旋着的复杂情绪——有那份被推至高处的微妙滞涩,有领奖台上那番话带来的灼热与不解——都被这两张格格不入的抓拍揉碎。
一股极其陌生、极其清晰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破所有理性的堤坝,直直撞上喉咙口。
“噗——”
一声极短促、因失控而显得有些突兀的轻笑,像一粒珠子骤然滚落玉盘,从她唇齿间溜了出来。
那紧绷了整个赛程、直到此刻才稍稍松弛的神经被那照片里毫不设防的狼狈猛地戳中,嘴角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地向上翘起。笑意如同初春阳光下骤然消融的细小冰凌,悄无声息地在她眼底漫开一层薄薄的清亮水光。
她的肩膀轻轻颤动了一下,唇边的弧度越来越深,直至绽开一个清晰可见的笑靥。
窗外是冬日萧瑟掠过的灰色田野,车厢摇晃,水杯里的温水微微荡漾着,映着少女骤然明亮如破云阳光的眉眼。
那个被她定义为“头号竞争对手”、“懒散讨厌鬼”的影子,第一次有了鲜活、真实的棱角。被汗水、油渍与辣椒涂抹后的棱角,带着人间烟火的温热。
而这意外展露的滑稽与真实,竟让她心弦拨动了第一个真正的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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