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江先生,你这样想就对了!”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明朗,“养孩子,尤其是安安这样身子骨弱得像早春嫩芽、心里又藏着那么多看不见伤口的孩子……”林院长双手在膝盖上用力一拍,发出清脆的声响。
“本就不是一个人能硬扛下来的事儿!你是铁打的,也得有磨秃了的时候!你需要帮手……需要在你熬不住的时候能换口气……需要有人在你手忙脚乱、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稳稳地搭把手……更需要真正懂行的人,来照顾安安这副金贵的身体,还有她心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刻刻都在疼的伤!”
她越说越激动,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理解和支持的光芒,“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她粗糙的手再次拍了下膝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我认识几个几十年的老姐妹……都是在福利院、在医院、在无数个难带的娃娃身边摸爬滚打过来的真金牌!人品、技术、耐心……那都是几十年熬出来的,经得起考验!特别是对那些身子弱、心思重、像小蜗牛一样容易缩回壳里的孩子……她们最有办法!我回去立刻就联系,挨个儿问!一定给你找个最稳当、最妥帖、最合适的!让安安好,也让你能喘上这口气!”
林院长这毫不掩饰、斩钉截铁的支持和理解,像一股温热的、汩汩流淌的泉水,悄然漫过江砚心头那层坚硬的、由难堪和屈辱凝结成的寒冰。虽然冰层并未完全消融,但那份顽固的冷硬感,确实被这暖流融化了一线。
他紧绷得如同弓弦般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那根一直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可以依托、可以稍稍喘息的支点。他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温热而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声音有些发哽:“谢谢您……林院长……” 这声感谢,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沉,更真。
“谢啥!都是为了安安好!这孩子,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心头肉!”林院长摆摆手,语气爽利,目光重新落回安安沉睡的小脸上,那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软,充满了慈爱,仿佛看着的是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这孩子……命是苦,像棵长在石头缝里的小草……可也命好,老天爷没彻底瞎了眼……遇上了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江砚憔悴的脸,“还有周警官他们那些古道热肠、把别人的孩子也当自己孩子疼的叔叔……还有雷霆……”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深沉的感慨和温暖的期许,如同窗外渐渐升高、变得明亮而温暖的阳光,无声地流淌在病房的每一个角落,悄然驱散着阴霾。
阳光确实升高了。穿透百叶窗的光束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温暖,不再是清晨那种怯生生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坚定而慷慨的暖意。光束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明暗相间的光带。
病房里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似乎也被保温桶里持续散发出的米粥和药草的温暖香气冲淡、中和了许多,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林院长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心目中那几个合适人选的性格特点、过往的辉煌战绩、处理棘手孩子的“独门秘籍”。
江砚安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前倾,偶尔点一下头,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像被磁石吸引般飘向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窗外的梧桐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枝叶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几只麻雀在枝头轻盈地跳跃,追逐着阳光,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叽叽喳喳,为这间被沉重和药味充斥的病房,注入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珍贵的生机。
时间在药液的滴答声和林院长温和的絮语中悄然滑过。临近中午,日光正盛。病床上,安安长长的睫毛如同被风惊扰的蝶翼,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沉重感,掀开了。
高烧和那场掏空了她所有力气的剧痛,仿佛带走了她身体里所有的色彩和能量。她的眼神初时是涣散的,迷茫而虚弱,像蒙着一层永远也擦不干净的厚重雾气,失去了往日的寂静幽深,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空洞和茫然。她似乎一时无法理解自己身在何处,也无法聚焦眼前的一切。
“安安醒了?”林院长第一个察觉,立刻从凳子上倾身过去,声音放得极柔、极缓,像怕惊扰了刚刚破茧而出、翅膀还沾着露水的蝴蝶,“还难受吗?宝贝儿?”她粗糙的手指带着无尽的怜惜,极轻、极轻地拂过安安被虚汗微微濡湿的额发,将那几缕粘在皮肤上的发丝温柔地拨开,“肚子还痛不痛?告诉院长妈妈……” 她的声音像最轻柔的羽毛,试图拂去孩子眼中的迷茫。
安安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开始聚焦。先是落在林院长那张熟悉的、写满关切的脸上,眼神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波动掠过,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荡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然后,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特有的迟滞和费力,转向了旁边的江砚。她的眼神在他布满蛛网般红血丝、写满透支疲惫的眼睛上停留,又滑过他脸颊上明显凹陷下去的线条和下巴上凌乱的胡茬,仿佛在费力地辨认一个因过度消耗而变得陌生的守护者。
接着,她的视线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下移动,最终,落在了他放在床边椅子扶手上的那只手——那几道暗红色的、无比清晰的月牙形伤痕,如同某种无声的控诉和牺牲的印记,赫然闯入她的视野。
她的目光在那里停顿住了。很久很久。
病房里陷入了奇异的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单调的“嘀……嘀……”声,稳定地标记着生命的跳动。窗外的麻雀依旧在啁啾,声音透过玻璃传进来,显得格外清脆,却无法打破病房内这凝固般的沉寂。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时间也停滞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江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麻木。他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她会害怕?会因为这伤痕联想到昨夜那场混乱不堪的痛苦而再次崩溃抗拒?会因为这是他“无能”的证明而更加疏远,缩回她那厚厚的、无人能真正进入的保护壳里?无数个最坏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神经。
安安那只没有扎针的、同样苍白瘦弱的小手,在薄薄的被子下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动作细微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在江砚和林院长近乎凝固的屏息注视下,她那只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经过内心激烈挣扎的迟疑,从被子的边缘伸了出来。纤细的手腕像一截脆弱的细瓷。
她没有去碰江砚布满伤痕的手,也没有去碰林院长伸过来的、带着安抚意图的手。
那只苍白的小手,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试探般的执拗,伸向了床头柜上——林院长带来的那个印着“阳光之家”字样的深蓝色保温杯。杯盖是拧开的,里面盛着温热的、散发着清苦草木气息的药茶。杯口还氤氲着淡淡的白汽。
她的小手显然没什么力气,指尖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靠近杯壁,试了一下,那保温杯对她此刻虚弱的身体来说显得过于沉重了。她的指尖只是笨拙地触碰了一下光滑的杯壁,根本无法将其拿起。
江砚瞬间明白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迅捷和一种生怕再次惊吓到她的、近乎战战兢兢的小心翼翼,稳稳地握住了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杯。杯壁传递着温热的触感。他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将杯子稳稳地端在左手中,右手迅速拿起旁边配套的一个小号饮水杯。
他微微倾斜保温杯,深褐色的、带着浓郁药香的温热液体缓缓注入小杯子里,倒了大半杯。然后,他微微俯下高大的身躯,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将那个盛着药茶的小杯子,稳稳地、极其平稳地递到了安安干裂的唇边。
他的动作轻柔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虔诚和谨慎,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杯药茶,而是某种易碎的、不容有失的珍宝。
安安的目光先是落在凑到唇边的杯子上,深褐色的液体在杯沿微微晃动,映出一点模糊的光影。然后,她抬起眼,再次看向江砚。她的目光又一次扫过他手背上那几道刺目的、暗红色的伤痕。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翻涌的东西似乎更加复杂——残留的痛苦和恐惧带来的迷茫底色依然存在,昨夜那混乱不堪、充满尖叫和撕裂感的记忆碎片似乎也在搅动。
然而,在那片混沌的深处,似乎又有什么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微光?像是困惑于这伤痕的来源与自己模糊记忆的关联,又像是某种极其初级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触动——关于守护,关于付出,关于一种笨拙却真实存在的、不顾一切的力量。
她极其缓慢地、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唇。动作带着大病后的虚弱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就着江砚那只稳稳支撑着杯底、纹丝不动的手,她小口小口地、安静地啜饮起了杯中苦涩的药茶。
她的动作很慢,很安静,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两弯淡淡的、忧伤的阴影,仿佛一道天然的帘幕,将他递来的药茶和支撑的手隔绝在外,也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无人能解的复杂情绪。
苦涩的滋味让她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小小的眉尖,但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停下,只是安静地、顺从地接受着这份带着苦味的照料。
江砚维持着俯身喂药的姿势,像一尊凝固在时光里的雕塑,一动不动。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稳定悬空而开始传来清晰的、带着酸胀感的抗议,肌肉微微颤抖,但他浑然未觉。
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一点:安安温顺地、小口啜饮的姿态;她微弱却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自己支撑杯底的手腕皮肤;杯中药茶液面随着她微小的啜吸而极其轻微地下降……
心头那片笼罩了整夜、沉重得几乎让他窒息的阴霾,似乎被这病房里逐渐明亮、慷慨泼洒的阳光,被这无声的、脆弱的依赖,悄然驱散了一角。那角晴空虽小,却无比真实地存在着,透进一丝带着药草苦涩和阳光暖意的空气。
也许他永远无法替代她记忆深处那个在黑暗柜门外嘶吼“爸爸在”的、已经消逝的身影。
也许他依旧笨拙,依旧会犯错,依旧需要依靠林院长和即将到来的专业力量。
但此刻,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心电监护仪滴答声和阳光的病房里,她愿意接受他递来的、带着苦味的药茶,愿意依靠在他这只布满伤痕却无比稳定的手边,这份无声的、脆弱的连接,就像穿透厚重铅云层洒下的第一缕微光。
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无比清晰地,照亮了他脚下那片泥泞、崎岖而漫长的前路。那路依旧布满了未知的荆棘与险滩,黑暗的角落随时可能再次吞噬微光。
然而,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暂时停泊的、充斥着药味和阳光的港湾里,新的力量正在林院长斩钉截铁的承诺中悄然孕育。
而手中这杯温热的、带着生命苦涩本质的药茶,以及病床上那安静啜饮、如同初生雏鸟般脆弱却又顽强的小小身影,给了他继续走下去的、最原始也最坚韧的勇气——一种源于守护本能、源于不甘放弃、源于绝望深渊里也要抓住一丝微光的勇气。
窗外的麻雀似乎叫得更欢快了,清脆的鸣叫此起彼伏,充满了生命的喧嚣。阳光也愈发灿烂,慷慨地倾泻在病房的地板和墙壁上,跳跃着,流动着,仿佛在为这艰难旅程中一个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转折点而无声喝彩。
那光,也悄然落在了安安低垂的睫毛上,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金色光斑。
写这一章时,消毒水的气味和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仿佛就在耳边。江砚手背上那几道月牙痕,是无数特殊儿童照顾者共同的勋章——笨拙、疼痛,却写满孤勇。
向每一位在崩溃边缘仍为孩子伸手的“江砚”致敬,你们撕碎体面说出的“我不行”,恰恰是守护最坚硬的铠甲。
育儿嫂不是退场,而是战场扩容。安安那只伸出被子的手,是照进深渊的第一束光——你看,再小的信任都值得押上余生去守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独行与归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