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姨放下那个半旧的帆布包,动作麻利流畅,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她先是走到床尾,拿起挂在床尾的护理记录单,微微眯起眼,快速而专注地浏览着上面的医嘱、用药记录、体温和出入量数据。
她看得非常仔细,指尖偶尔在某个数据上轻轻点一下。接着,她走到输液架旁,没有贸然触碰调节器,而是先仔细核对了悬挂着的输液袋标签上的药物名称、剂量、病人信息,确认无误。
然后,她的手指轻轻捏了捏输液管上方的滴壶,观察着液体滴落的速度和连贯性。最后,她的注意力回到了安安手背的留置针上。
她俯身凑近,距离比之前更近一些,几乎能感受到孩子微弱的呼吸。
她没有直接触碰敷贴,而是仔细观察着敷贴的边缘是否完全密封、有无卷翘,针眼处有无红肿、渗液或出血点,留置针周围的皮肤颜色是否正常,有无皮疹或硬结。
她的观察细致入微,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古董鉴定师在审视一件珍宝。
“这针护理得挺干净,” 张姨直起身,转向江砚,声音依旧很轻,语气里带着一丝真诚的赞许,“敷贴边缘密封得很好,周围皮肤没有红肿热痛,针眼也没有渗液。江先生,您费心了。”
她伸出手指,指腹极其轻柔地、蜻蜓点水般碰了碰留置针接头附近的皮肤,感受了一下温度,确认没有异常的发热。
这句意料之外的肯定,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江砚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在经历了昨夜的自责风暴和今晨的狼狈不堪后,这份来自专业人士的、对他笨拙努力的小小认可,竟让他喉头一哽,眼眶有些发热。
他涩然地摇摇头,声音干哑:“是护士教得好……我只是……只是照做,怕出错。”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给安安护理时的手忙脚乱和满心恐惧。
“能照做好,就很不容易了。” 张姨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带着理解,也带着鼓励,像秋阳一样温暖而踏实。
她不再多言,转头对一直站在一旁的林院长说:“阿云,麻烦你去护士站问问,安安这一袋补液大概还有多久结束?另外,她今天的口服药都按时吃了吗?我看记录单上体温是早上八点量的,37.8℃,现在快下午三点了,需要再量一次吗?还有,”
她顿了顿,补充道,“问问医生,安安现在除了米油汤,能不能尝试一点点蒸得特别软的苹果泥?或者煮得烂烂的苹果水?补充点维生素和钾,味道也容易接受。”
她的问题清晰、具体、直指孩子当前护理的关键点,没有一句废话,显示出极其丰富的临床经验和敏锐的观察力。
林院长立刻应声:“好,我这就去问清楚!” 她快步走出病房,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张姨则拉过刚才林院长坐的那张椅子,在安安床边坐下。她没有刻意去逗弄孩子,也没有像一些热情的人那样喋喋不休地试图表达关心。
她只是安静地守着,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柔和而专注地落在安安沉睡的小脸上,仿佛在守护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病房里只剩下日光灯的嗡鸣、输液管的滴答和安安清浅的呼吸。这份安静并不压抑,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偶尔,安安无意识地动一下,被子滑落一点,张姨会立刻极其轻柔地伸出手,动作精准而流畅,像经过千锤百炼,将被角重新掖好,确保孩子的肩膀不会受凉。
她的动作是那么自然,那么娴熟,带着一种母性的本能和职业的精准,仿佛这个动作她已经重复了千万遍,早已融入骨髓。
江砚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张姨沉静的侧影。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花白的鬓角和沉静的面容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看着她那双虽然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稳定、有力、仿佛蕴含着无穷耐心和能量的手,江砚心头那份盘踞了一天一夜、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巨大焦虑和无助感,竟奇异地、缓缓地平复下来。
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飘摇、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终于在茫茫海面上看到了远处一座坚固灯塔的光芒。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无比清晰,昭示着前方有避风的港湾可以停泊,有经验丰富的领航员可以指引方向。尽管风暴可能并未完全过去,但至少,他不再是一个人在绝望中挣扎了。这份无声的依靠感,比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更有力量。
林院长很快带着一位年轻的护士回来了。护士拿着电子体温计,动作轻柔地给安安量了体温。“37.5℃,体温降下来了,趋势很好。”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轻松。她又查看了输液袋:“这袋还有大概半小时就结束了。
口服药今天早上的已经按时吃了,下午五点和晚上九点各有一次。”她详细交代了药名和剂量。张姨听得非常认真,不时点一下头,并在护士停顿的间隙,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小护士,请问这个‘布拉氏酵母菌散’,是用温水冲服吗?大概多少度的水温最合适?太烫会杀死活性菌,太凉孩子喝了可能不舒服。口感怎么样?如果孩子觉得味道不好,能不能兑一点点苹果水或者米油汤?”
她的问题细致入微,完全从孩子的接受度和药物效果出发。
护士显然有些意外这位家属的专业,认真地回答:“用温水,最好低于40℃,口感…有点淡淡的酵母味,不算难喝。兑一点点清淡的苹果水或者米油汤应该是可以的,只要不是太浓或者太热,不影响药效。”
张姨点点头,又问:“我看医嘱里有口服补液盐,这个味道比较特殊,安安之前喝过吗?接受度怎么样?有没有小技巧让她更容易喝下去?比如用吸管杯或者小一点的量杯,分多次少量喂?”
年轻护士被问得有点招架不住,但态度很好:“这个……确实味道不太好。有些孩子能接受,有些很抗拒。可以试试用吸管杯,或者像您说的,少量多次喂。
实在不行,可以跟医生沟通一下,看有没有替代方案或者调整浓度。” 她忍不住多看了张姨几眼,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敬佩。
江砚在一旁听着,内心再次受到强烈的冲击。张姨考虑的问题,是他完全想不到的层面。喂药在他这里,就是“想办法灌下去”,而张姨考虑的却是“如何让孩子更舒服地接受”。
这份将孩子感受置于首位的专业素养,让他既震撼又羞愧。
半小时后,输液袋终于见底。护士过来熟练地关闭输液调节器,断开输液管路与留置针接头的连接,仔细消毒接口后用无菌肝素帽封好,再次检查了敷贴的固定情况。
拔除输液管时轻微的牵拉感让安安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发出一声模糊的嘤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掀开。
高烧和剧痛耗尽了她的力气,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睁开时,里面弥漫着初醒的茫然、浓重的虚弱和一种大病之后特有的空洞感。
仿佛灵魂被抽离了一部分,只剩下一个脆弱不堪的躯壳。她的视线没有焦点,茫然地在陌生的天花板和刺眼的灯光上游移了几秒,才极其缓慢地聚焦。
“安安醒了?” 张姨的声音第一时间响起,放得极柔、极缓,像最轻柔的羽毛拂过最娇嫩的花瓣,带着一种能穿透混沌的温和力量,“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小肚子还痛不痛?”
她并没有立刻靠近,只是微微倾身,让安安能更容易看到她温和的脸庞。
安安的目光有些涣散,先是茫然地落在眼前这张陌生的、布满皱纹却异常温和的脸上,眼神里只有一片空白。
然后,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带着病后的迟滞,转向了旁边的江砚和林院长。当看到江砚那张憔悴却写满关切的脸时,她的眼神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波动,像平静的深潭投入了一粒几乎看不见的微尘。
她的手下意识地、更紧地抓住了怀里那只陪伴了她一夜、此刻也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兔子玩偶,仿佛那是她唯一熟悉的依靠点。小嘴微微抿着,透露出无声的戒备。
“安安,这是张奶奶,” 林院长连忙上前一步,指着张姨,语气亲切地介绍,“是爸爸特意请来帮忙的,张奶奶可厉害了,特别会照顾小朋友,像变魔术一样能让小朋友很快就不难受了哦。”
张姨脸上依旧挂着那温和的笑容,没有因为安安的陌生和戒备而流露出丝毫的急切或失望。她没有立刻尝试靠近或触碰安安,而是从容地转过身,打开了她那个半旧的帆布包。
她的手在里面摸索了一下,动作轻柔,然后像变魔术一般,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用柔软的天蓝色磨毛棉布缝制的玩偶。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只有巴掌大小,穿着红色格子的背带裤,两颗乌溜溜的纽扣眼睛,针脚细密整齐,看起来干净、温暖又充满手作的质朴感。
张姨把小熊轻轻放在安安的枕头边,距离安安的脸颊很近,但又保持着一点点安全的距离。
“安安,你看,” 张姨的声音轻柔得像在讲一个睡前故事,“这个小熊朋友,它听说安安生病了,肚子痛痛,很难受。它特别特别担心,很想来看看安安,陪陪安安。
它说:‘安安不怕,小熊陪你,喝了甜甜的水,吃了香香的饭,很快就又能蹦蹦跳跳啦。’” 她的语调带着一种童真的韵律感,自然而然地吸引着孩子的注意力。
安安的目光被那只突然出现的、憨憨的蓝色小熊吸引了。黑沉沉的眼睛里那片空洞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一线,闪过一抹极其微弱的好奇和探究。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立刻伸手去拿,但江砚和林院长都敏锐地注意到,她那只紧紧抓着兔子玩偶的手指,似乎,真的松开了一点点力气。
那是一个极其微小却至关重要的信号——戒备的堡垒,裂开了一道缝隙。
张姨捕捉到了这个信号。她没有强求互动,转而看向江砚,语气自然地转换,带着商量的口吻:“江先生,安安睡了很久,又出了不少汗,现在烧退了点,需要补充水分,也需要一点点易消化的能量来恢复体力。
我带了点自己熬的米油汤,就是最上面那层精华,非常非常清淡,几乎就是水,但带着米香,也有点营养。我可以喂她喝几口试试吗?看看她愿不愿意接受。”
江砚立刻点头,心也随着她的话提了起来。他太清楚让此刻状态下的安安接受食物有多困难了。
张姨从她带来的那个小巧的、银灰色保温桶里,倒出小半碗清澈如水、却散发着浓郁纯粹米香的汤。
她先用手背试了试碗壁的温度,觉得稍微有点烫,又拿起自己尝味的小瓷勺,舀起一点点汤,非常自然地送到自己唇边,轻轻吹了吹,然后极其小心地用舌尖尝了一丁点。
这个动作流畅而家常,没有丝毫做作,却清晰地传递出她对温度和安全性的负责态度。确认温度刚好入口,她才拿起安安的勺子,重新舀起小半勺——真的是非常少的量,大约只有几滴,稳稳地端着。
递到安安的唇边,声音依旧是那种能抚平一切毛躁的轻柔:“安安乖,我们喝一点点甜甜的米汤好不好?暖暖胃,小肚子就不那么难受了。就一点点,像小蚂蚁喝水一样少。”
安安的目光先是落在唇边那几乎透明的、散发着食物原始香气的汤勺上,然后又抬起眼,看向张姨的眼睛。
那双深秋湖水般的眼睛里,没有催促,没有压力,只有温和的鼓励和无尽的耐心,像一片宁静的港湾,等待着漂泊的小船靠岸。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了。病房里异常安静,日光灯的嗡鸣似乎也消失了,只剩下江砚和林院长屏住的呼吸声。
几秒钟的迟疑,对江砚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安安极其缓慢地、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迟疑,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张姨的手稳如磐石,将小勺稳稳地送入安安口中。那几滴温润、带着淡淡甘甜的米油汤滑过安安的喉咙。
她的小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但喉咙处,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吞咽了一下。
张姨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或放松,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没有急着喂第二勺,而是耐心地等待了几秒,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安安的小脸,观察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和喉咙的反应,确认她没有不适感、没有恶心或抗拒的迹象。
然后,她才又舀起同样少的小半勺,再次递到安安唇边,语气依旧轻柔:“安安真棒!我们再喝一点点?”
安安再次张开了嘴,接受了。这一次,她的动作似乎比刚才顺畅了那么一丝丝。
就这样,小半碗清澈的米油汤,在张姨不急不缓、充满耐心和鼓励的节奏下,被安安一小口一小口地、安静地喝完了。整个过程,没有强迫,没有哭闹,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安静和专注。
江砚全程屏息凝神地看着,内心受到的震动如同海啸,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他亲眼见证了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与孩子相处的方式。
张姨的每一个动作——从观察、等待、尝试温度、控制分量、到轻柔的话语和眼神交流——都充满了对孩子生理极限和心理状态的精准把握。
那份从容不迫的耐心、细致入微的关怀和对孩子个体意愿的绝对尊重,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温和的气场,是他在书本上、在模仿中无论如何努力也难及其万一的境界。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真正的专业与爱,是如此的浑然天成,润物无声。
看着安安喝完那小半碗汤后,虽然依旧虚弱沉默地靠在枕头上,小小的身体没什么力气,但眉宇间那因痛苦和戒备而紧锁的结,似乎被这温润的汤汁和无声的呵护悄然熨平了一点点。
她那深潭般的眼眸里,那片空洞的迷雾,仿佛也被这小小的互动驱散了一丝,虽然依旧幽深,却似乎有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光泽。
江砚心头那块压得他几乎窒息、名为“自责”与“无能”的巨石,终于被张姨的到来和她这看似简单、实则充满智慧与力量的第一次接触,稳稳地撬开、挪动,露出了下方可以喘息、可以重新积聚力量的空间。
冰冷的汗水似乎从后背渗出又被蒸发,留下一种虚脱后的轻松感。他知道,未来的路依然漫长而艰难,安安的身体恢复、心理创伤的弥合、过敏的规避、营养的补充、日常的护理……每一项都是巨大的挑战。
他和安安,依然航行在一片充满未知险滩的惊涛骇浪之中。
但至少,就在此刻,在这间弥漫着消毒水味、日光灯嗡鸣的白色病房里,在安安安静地接受着那几口米油汤的瞬间,一道由经验、专业、耐心和无言的爱筑成的堤坝,已在他们的身边悄然矗立起来。
这堤坝或许还不够宏伟,却无比坚实,为他们抵挡了第一波名为“孤立无援”和“绝望”的风浪。张姨的到来,不仅仅是一个帮手,更是一座灯塔,一个港湾,一个在风雨飘摇中给予他们方向与庇护的锚点。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暖了一些,斜斜地照在张姨沉静的侧脸和安安握着蓝色小熊的手指上,为这艰难旅程的开端,镀上了一层名为“希望”的微光。
这一章,张姨终于登场了。她不只是帮手,更是风暴中的锚点,混乱中的秩序制定者,冰冷空间里的暖源。专业的力量在于细节:精准到克的饮食、无懈可击的护理、充满童心的观察。而比专业更珍贵的,是她那份将孩子感受置于首位的‘暖流’。真正的照护,是技术包裹着温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锚点与暖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