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小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不再是那种濒临崩溃、灵魂出窍般的绝望死寂。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在安安灵魂最深处那片恐惧的惊涛骇浪席卷而来时,能第一时间给予她最直接、最有效、最本能信赖的避风港,不是他笨拙的语言,不是他渴望的拥抱,而是雷霆那无声却如山岳般的守护,以及张姨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为她构筑起的、充满确定性的日常安全感堡垒。
一股尖锐的、带着铁锈味的无力感和自惭形秽,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冰冷刺骨。
他悬在半空的手臂,沉重地、缓缓地垂落下来,紧贴着身侧。他默默地、像一尊失去所有力气的雕像,在软榻的另一头,离安安和雷霆稍远的地方,轻轻坐了下来。
不再试图靠近,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沉默地守在那里,像一个被放逐在安全区之外的哨兵。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爆响,伴随着撕裂天空的闪电和滚滚不息的炸雷。
在这间奢华却因恐惧而显得无比空旷的公寓里,只剩下雷霆那持续不断的、带有神奇治愈力量的呼噜声,安安渐渐平稳下来、带着劫后余生般疲惫的呼吸声,以及江砚自己胸腔里那颗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刺痛的心跳声。
这一次,安安没有像上次那个绝望的雨夜一样,尖叫着扑进他的怀里,寻求那一点微薄的庇护。她依靠着雷霆,蜷缩在软榻一角,在这个风雨肆虐的午后,像一个孤独的小战士,用自己全部残存的力气,独自对抗着内心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
而她的父亲江砚,只能是一个被排斥在战场之外的、彻头彻尾的无能为力的旁观者。这个认知,比以往任何一次失败、任何一次拒绝,都更尖锐、更冰冷地刺痛了他,直抵灵魂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烙印。
时间在暴雨的喧嚣和室内的死寂中缓慢地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窗外的风雨终于显露出疲态。
雷声渐渐远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声。安安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终于一点一点、彻底地松弛下来,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疲惫地靠倒在软榻宽大的靠背上。
那只小手依旧无意识地、缓慢地梳理着雷霆头顶的毛发,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灰蒙蒙、一片模糊的城市轮廓。巨大的消耗之后,只余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虚脱。
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的声音,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公寓门开了。张姨回来了,手里提着好几个沉甸甸的购物袋,散发着新鲜食材特有的清冽气息。
她刚踏进玄关,锐利的目光便迅速扫过客厅——窗外一片狼藉的水世界,软榻上疲惫依偎着巨犬的小小身影,以及不远处地毯上,那个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黯淡、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江砚。
“哟,下雨了?”张姨放下手中的袋子,语气轻松得如同只是错过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毛毛雨。她步履稳健地走到软榻边,没有丝毫迟滞,自然地蹲下身,先是伸手探了探安安的额头,粗糙而温暖的指腹又极其轻柔地顺了顺她额前被冷汗濡湿、显得有些凌乱的碎发,“安安吓到了吧?雷公公打鼓的声音是有点吓人,轰隆隆的,咱们安安不喜欢听,是不是?”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一切褶皱的温和力量,像冬日里暖融融的阳光,“不过啊,有咱们雷霆大将军在这儿守着门呢,雷公公再凶,它也进不来!不怕不怕,都过去了,过去了啊。”
她的话语里没有丝毫夸大其词的安慰,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笃定。
安安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抬起眼,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脆弱水光。
她的小身体下意识地、像寻求热源般,朝张姨的方向微微挪动,轻轻靠了靠。小脸上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封,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流露出对眼前这个老人深切的、毫不掩饰的依赖。
张姨这才将目光转向几步之外的江砚。她的视线在他毫无血色的脸庞、紧抿得失去颜色的嘴唇,以及那在膝盖上无意识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刻意的安慰。她只是对他温和地、近乎寻常地笑了笑,那笑容里蕴含着一种“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沉稳:“江先生也吓着了吧?没事了,雷阵雨嘛,夏天的常客,来得猛,走得也快,过去了就好。”
她没有追问刚才惊心动魄的细节,没有用任何言语去填补那份显而易见的尴尬和失落。她只是用这种强大而无声的“一切有我”的态度,像一阵和煦的风,瞬间吹散了公寓里残留的、令人窒息的紧张和绝望气息。
她利落地站起身,不再多言,拎起地上的购物袋,径直走向开放式厨房那宽大的岛台。塑料袋窸窣作响,新鲜的蔬菜、带着水珠的水果、包裹严实的鱼类被一样样拿出来,井然有序地摆放好。
张姨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响起,伴随着她如常的、带着烟火气的安排,重新为这个空间注入了生活的脉搏:
“安安累坏了吧?小脸都白了。张奶奶给你热杯安神的洋甘菊蜂蜜茶好不好?喝了暖暖的,睡一觉就都好了。”
她一边清洗着手中碧绿的西芹,一边又转向仍僵坐在地毯上的江砚,语气自然得像在讨论晚餐的咸淡,“江先生,晚上咱们给安安做个清淡鲜美的鱼茸豆腐羹吧?刚在超市看到有极新鲜的鲈鱼,活蹦乱跳的,我让他们现杀现剔了刺,一点腥气都没有,安安肯定能多吃两口……”
生活的轨道,仿佛被一只无形而有力的大手,在短暂的脱轨后,又稳稳地扳回了张姨设定的方向。
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流水的哗哗声,张姨絮絮叨叨的温和话语,重新构成了这间公寓的背景音。然而,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刷过的、灰蓝色的天空下,江砚胸腔里被这场未遂雷雨掀起的惊涛骇浪,却久久无法平息。
他看着张姨在明亮整洁的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那背影不高大,却仿佛蕴藏着能支撑起整个世界的安稳力量;他看着安安小口啜饮着张姨递来的、冒着氤氲热气的花草茶,苍白的小脸在热气熏蒸下渐渐恢复了一点生气,紧绷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安静伏在安安脚边、如同最忠诚骑士的雷霆身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清晰的渴望,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渴望的,早已远远超越了安安身体的好转。
他渴望撕开那层无形的屏障,真正踏入她那片寂静无声的领地;他渴望在她被恐惧的深渊吞噬时,自己不再是那个手足无措的局外人,而是能成为她本能寻求庇护的港湾;
他渴望能像张姨那样,用日复一日的安稳为她构筑基石;能像雷霆那样,用无言的守护给予她最直接的安全感。他渴望的,是那份沉甸甸的、独一无二的信任。
这渴望如此炽烈,如同岩浆在心底奔涌;可横亘在他面前的鸿沟,却又如此深邃,如此冰冷,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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