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江砚看到了。他看到她那苍白瘦削的小脸,在含着那一点点米糕碎屑的瞬间,似乎极其短暂地、极其微弱地……放松了那么一丝丝。像一块紧绷到极致的寒冰,被注入了一缕微不可查的暖意,表面裂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纹。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混杂着笨拙的成就感和一种奇异的酸涩,悄然涌上江砚的心头。他沉默地又撕下一点点米糕,再次递了过去。这一次,安安依旧没有看他,只是再次微微张开嘴,接受了那一点点的馈赠。
病房里依旧寂静。只有药水滴答,和偶尔响起的、江砚撕扯米糕油纸的细微声响。没有对话,没有眼神交流,只有一只笨拙递送的手,和一张沉默接受的小嘴。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悄悄爬上病床的一角,温柔地包裹着那个安静进食的小小身影,和她怀里那只破旧兔子玩偶左眼上,那枚深蓝色的、沉默的勋章。
护士进来换药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平日里荧幕上清冷疏离的江砚,正用一种近乎笨拙的虔诚,一点点撕着手里已经凉透的米糕,喂给病床上安静蜷缩的孩子。孩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兔子玩偶,不看他,只是沉默地接受着。阳光落在女孩苍白的脸上,竟有了一丝脆弱的暖意。
护士放轻了动作,换好药瓶,目光在床头柜上那只刺眼的兔子玩偶上停留了一瞬,又看看江砚专注而略显僵硬的侧脸,最终什么也没说,轻轻带上了门。
米糕很小,很快就喂完了。最后一点碎屑消失在安安的唇间。江砚看着空空如也的油纸,又看看安安。她重新将脸埋进了兔子玩偶,身体再次缩回被子里,恢复了一开始的姿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互动从未发生。
但江砚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看着自己指尖残留的米糕细屑,那微粘的触感,似乎比任何镁光灯下的掌声都更真实地烙印在他皮肤上。
他沉默地收拾好油纸,走到病房角落的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也冲刷着他心头那团混乱的迷雾。镜子里映出他略显疲惫的脸,眼底深处那片长久以来的空洞漠然,似乎被什么东西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透进了一丝他从未体验过的、沉重而微茫的光。
他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回到床边,他拿起床头柜上那堆药袋,翻找出护士交代的几种药片和药水。说明书上的文字密密麻麻,剂量、时间、饭前饭后……又是一场硬仗。
他按照说明,把几颗颜色不同的药片倒在手心,又拿起一小瓶深棕色的药水。他看着床上再次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小小身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不再犹豫。他坐到床沿,身体微微前倾,尽量放低自己的存在感。他伸出手,掌心摊开,露出那几颗小小的药片,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尝试性的温和:“吃药了。”
安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埋在兔子里的脑袋动了动,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地看着他掌心的药片,又迅速缩了回去,像受惊的含羞草。
江砚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催促。他只是维持着那个摊开手掌的姿势,耐心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病房里只有药水滴落和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他能感觉到掌心里的药片正汲取着他掌心的温度。
终于,那只小小的、扎着针的手,极其缓慢地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她没有去拿药片,而是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手掌,探向了床头柜上那只装着深棕色药水的小瓶。她的小手有些颤抖,抓住瓶身,费力地想拧开那个对她来说过于紧实的塑料瓶盖。
江砚看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他伸出手,覆在她的小手上,帮着她一起,拧开了瓶盖。安安立刻缩回了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他拿起瓶子,按照说明倒了适量的药水在一个小小的塑料量杯里,递到她面前。黑褐色的液体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安安看着量杯,小脸皱了起来,那是江砚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不情愿。但她没有抗拒,只是再次慢慢地探出小手,接过了量杯。
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以一种视死如归般的姿态,仰头将那一小杯苦涩的药水灌了下去。药水滑过喉咙,她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身体也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细微的呜咽。
江砚几乎是立刻将一杯准备好的温水递到她嘴边。这一次,安安没有犹豫,就着他的手,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才把那浓烈的苦涩压下去。她松开杯子,急促地喘息着,眼角因为用力而憋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泪花。
轮到药片了。江砚再次摊开手掌。安安看着那几颗颜色各异的小东西,脸上抗拒的神色更浓。她的小手在被子边缘无意识地抓挠着,似乎在经历激烈的内心挣扎。
“吃了药,病才会好。”江砚的声音依旧干涩,却努力放缓了语调。他知道这话苍白无力,但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更合适哄孩子吃药的话。
安安抬起眼,那双寂静的黑眸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她的小手再次伸出来,这一次,目标明确地伸向他摊开的掌心。
她伸出两根细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拈起了其中一颗白色的药片,飞快地塞进嘴里,然后立刻抓起旁边的水杯猛灌了一大口水。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动作越来越快,带着一种急于结束痛苦的决绝。
终于,所有药片都吞了下去。安安放下水杯,整个人像是打了一场硬仗,虚脱般地靠在枕头上,急促地喘息,小脸因为用力而泛着不健康的红晕。她重新抱紧她的兔子,将脸深深埋进去,仿佛要隔绝掉所有药味和刚才那段不愉快的经历。
江砚看着她微微起伏的瘦弱肩膀,看着那因为用力吞咽而有些发红的纤细脖颈,一种混杂着心疼和无力感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他沉默地收拾好药瓶和杯子,将水杯重新注满温水,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坐回椅子,拿起手机。屏幕上依旧有无数个未接来电和信息在闪烁,来自杨帆,来自剧组,来自各种工作伙伴。他点开杨帆最新的一条语音信息,对方气急败坏的声音压低了,却依旧充满火药味:“江砚!李导发飙了!投资方很不满!你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天大的事能让你连《暗礁》都不要了?!”
江砚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落在病床上那个再次将自己缩成一小团、仿佛要与世界隔绝的身影上。她怀里那只破旧的兔子玩偶,左眼深蓝色的刺绣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块永不愈合的伤疤。
他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最终,没有回复任何信息,只是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屏幕朝下,轻轻放在了膝盖上。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编织着繁华喧嚣的幻梦。而在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药味的病房里,只有药水滴落的节奏,和一个影帝无声的、笨拙的守护,陪伴着一个在寂静中舔舐着巨大伤口的小小灵魂。
那块早已凉透的米糕,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带着温度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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